指尖捏着请柬,视线再次扫过“符府”二字,苏渔心思电转。苏家纵与符氏沾了些远亲,但符氏一门手握重兵,往来皆是权贵,又岂会垂青日渐式微的苏家?更何况“她”声名狼藉,符氏上下唯恐避之不及,素来不闻不问,今日却递来这烫金请帖…
就算相邀也理应送至苏家府邸,又为何递到军中来?如此突兀之举,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她心头一凛。
难道此事是因她而起?
上一世少年中计,被昭宁候吃干抹净,而此生她窥破赵荃的算计,不料祝无咎横插一脚,让赵荃颜面扫地。
赵荃动不了天潢贵胄祝无咎,便将满腹的怨毒尽数泻在她身上。符统胞妹符清骊是赵荃的侧室,两家关系盘根错节,利益一体。这请柬只怕便是赵荃的手笔。
赵荃老奸巨猾,此举绝非寻常邀约,是单纯的试探,还是早就设好了陷阱?
思绪如风,瞬间卷回了前世记忆。当年她飘在少年肩头,未曾亲眼目睹宴中盛况,可后来此事竟成了京中热议。酒肆茶坊、贩夫走卒都在议论那场寿宴,甚至连深闺中的小姐们都听说了宴会上那件惊天“丑闻”。
那日符府座无虚席,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以及各世家望族,京中数得上号的,该来的都来了。翰林清流与六部重臣同席,如此难得的场面,一年也就这一回了。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皇帝竟亲临圣驾,举座皆惊。祝承麟不仅与百官同饮,还当众夸符家世代忠勇,是“国之柱石”,是“社稷之幸”!
此言一出,满堂朱紫皆寂。自开国以来,武将从未得过如此殊荣。天子金口玉言,字字千钧,一句话便将符家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席间众人交换着眼色,从这毫不掩饰的皇恩中嗅到了风向:若此战告捷,符家未来十年只怕都将稳坐朝堂。而他们背后的昭宁候从此将在朝中无人能撼动。
皇帝前脚刚走,依附于符家的党羽们便已按捺不住,挤着上前献媚,个个执壶捧盏,阿谀之词不绝于耳。而那些动辄死谏的清流们也不时有人举杯相贺,仿佛朝堂上的针锋相对从未存在过。
朝中清流以颜太傅为尊,这等场合他自是不屑露面,而他的得意门生梅思年却在宴会上现身来了。
梅思年与兵部侍郎张仕简是戌酉年的同科,且二人有同门之谊,昔年共读圣贤书时常以气节相砥砺。张仕简半请半拽下,梅思年推脱不得,便被他“请”来了。
满座争相献媚,唯梅思年一人自斟自饮。
酒过三巡,眼见那些同僚们谄相毕露,梅思年饮尽杯中残酒,正要拂袖而去,一名侍女不小心将整壶酒洒在他官袍上,酒渍淋漓,梅思年被那侍女引到偏厅更衣。
此时符家家主正引着一众宾客赏玩园中奇石异卉,骤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众人惊疑不定地涌入那偏厅,不由叫眼前之景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梅思年外袍搭在博古架上,中衣散开大半,而他身后正蜷缩着个云鬓散乱的侍女,杏红肚兜斜在肩头,她满面斑驳泪痕,脸上尽是惊惶。
好一幕不堪入目的景象!
那侍女哭诉梅大人欲行不轨之事,众目睽睽下,梅思年始终垂眸不语,默认了所有指控,竟连一句为自己开脱的话都没有。
说来也怪,午宴未散,这边丑事刚出,那厢街头巷尾便已传得是沸沸扬扬。那些绘声绘色的描述,就好像有人在现场观摩一般。
“表面风光霁月,内里如此不堪!枉他还是太傅的得意门生,竟做出这等龌龊之事!”
一夕之间,梅思年清名尽毁。那位素以才子著称的廷尉侍郎转眼便成了众人唾弃的伪君子。
皇帝很快便听说了此事,龙颜大怒,当即颁了道圣旨,措辞极为严厉,斥其“德行有亏”、“不堪为台谏之表率”、“着即闭门思过”。
圣心难测,半年后,祝承麟又一纸诏书将梅思年官复原职,既全了自己宽厚之名,又让满朝文武看清,所谓的清流风骨,也不过是他掌中任意拿捏的臣子。
纵使后来梅思年才情不减半分,笔墨依旧惊艳,可在世人眼中,他早已不复当初的风光霁月。往日挚交纷纷绕道而行,生怕沾上他的“污名”;那些文人雅士也从此不再传诵他的诗句。
赵荃和符家处心积虑布下这鸿门宴,目标正是梅思年。先在席中设下圈套,再广布谣言。对他这种纯臣而言,清誉便是立身之本,玉璧若碎,纵使勉强粘合,裂痕也再难消除了。
指尖抚着请柬,她心头转了又转,去,还是不去?
她若拒了帖子,以赵荃的手段,必有更狠辣的阴谋陷阱候着;可若是赴宴,更是火中取栗,主动踏入对方精心织好的罗网。更何况.....
龙椅上那位也要到场。
一想到此人,她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她曾恨他入骨,在无数个深夜辗转反侧,脑海中描摹他死的模样。那恨意像一团野火,将她灵魂烧得寸草不生。可昔年焚心般的恨意早已散尽。如今对他,除了憎恶,她再无其它情绪。
她只想躲得远远的。
此生再不复相见。
“少爷。”
见她盯着请柬久久不语,神色晦暗不明,京墨忍不住出声询问,“您要去么?”
苏渔蓦地惊醒,她抬头掠过京墨,又落回到手中的请柬,凝眉沉思了良久,道,“我...还没想好。”
京墨一时愣住。
他与“少爷”朝夕相处月余,这段时日,无论遇到何等棘手的难题,对方始终从容自若,危机当前也毫不露怯,而此刻他竟是满脸踌躇。
这般情状实属罕见。
京墨心头倏而掠过一丝微妙的涟漪,这人日日戴着面具过活,经年累月与周遭这些豺狼虎豹周旋,定是累极了吧?未及细想他已跨步向前道,“少爷且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您不妨先歇口气。”
苏渔叹了口气。
是啊,事缓则圆,她也不必急着决定。只是京墨这语气,怎么听着有些不对劲?
她抬头望去,只见京墨身体微微前倾,并不似往日那般恭敬地垂着手,平日里那双总低垂的眼睛此刻竟毫不避讳地凝视着她,目光不再是刻意的疏离,反而盈满了忧心。
心尖蓦地一颤,苏渔仓皇垂眸,“知道了,我再斟酌一下,你且去吧...”
见她素来沉静的眸中竟难得地流露出几分慌乱,京墨眸色骤然深了几分,胸口忽地涌起几分隐秘的雀跃。这欢喜来得甚是突兀,细究之下,倒像是自己竟能乱他心神而隐隐生出的成就感。
见他耳尖泛红,京墨心头一软,终是不忍继续相逼,垂眸退了出去。
帐帘落下,隔绝了身影,仅剩苏渔一人。她缓缓走到窗前,倚窗独立,风声呜咽,将烛火吹得摇曳不定。
“Hello!姐妹!”
一声脆生生的轻呼,像枝头的雀儿。
苏渔循声望去,只见窗棂被扒开一道缝,突兀地探出一张明媚欢喜的小脸:女孩晶亮的眸子弯成了月牙,眼底闪着压不住的兴奋。
“你?!”
苏渔惊得差点失声惊叫,她火速扫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这才一把攥住对方手腕,迅速将人拽进了帐内。
她上下打量着眼前这灰头土脸的“小兵”:不合身的号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头发胡乱塞进帽中,鬓角还俏皮地溜出一缕:如此拙劣的乔装也就沈雪枝干得出来!
“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这可是军营重地,她女扮男装混进来,简直胆大包天!
沈雪枝拍了拍头顶的灰尘,得意地冲苏渔眨眼,“怎么样?扮得像不像?本县主聪明吧?我可找到你啦!”
看着她那滑稽的模样,苏渔又好气又好笑,“我的小姑奶奶,这可是军营,不是醉仙楼!万一被巡逻的发现,再传出去,你还怎么嫁人?!”
沈雪枝笑嘻嘻地摆手,她凑近两步,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音,“这些都不是事,我上边有人...重要的是,我想起来你是谁了!”一双大眼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苏渔倏而打了个激灵。
对啊,对方是如何知晓自己身份的?上次见面她只暴露了女扮男装的秘密,却从未将姓名透露给对方。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什么了?是前世皇后的记忆?还是早已看穿自己重生的秘密?苏渔瞬间绷成了弦,寒意顺着脊背一路窜到头顶!
沈雪枝却没注意到对方脸色剧变,自顾自地叽叽喳喳道,“你就是小说中那个龙套啊,就是那个——”
她皱着眉,似在努力回忆着,“叫什么来着?苏什么玉?哦对!苏渔!那个书里一笔带过的龙套!”
龙套?书里?
紧绷的神经一滞,疑惑瞬间冲淡了惊骇。苏渔听得云里雾里。这小丫头又开始不知所云了。
等等!
自己重塑肉身,如此逆天之事都能成真,再思及此人众多诡异之处,只怕方才那些疯话也未必为虚。
她不动声色地问道:
“何为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