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隐梦

尘寂山的清晨,总比其他地方来得更早些,也更清洌些。

熹微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山谷间乳白色的岚霭,露珠还颤巍巍地挂在草叶尖儿上,折射着将明未明的天光。只有在后山药圃里才特有的,混合了泥土与百草的清苦气息,已经随着湿润的山风弥漫开来,浸染着庭院竹楼的每一寸角落。

明决一如往常,在天光未亮之时便已起身。他静坐于临崖的露台之上,双目微阖,吐纳绵长,仿佛与这山,这雾,这未醒的天地融为一体。他穿着惯常的那身素白的长袍,宽大简洁,并无多余纹饰,却愈发衬得他身形挺拔,气质冷峻。晨风拂动他肩侧垂落的几缕墨发和宽大的袖摆,有种随时会羽化登仙般的飘逸,又因他眉宇间那份沉静的威严,而牢牢锚定在了这尘世之中。

当第一缕金丝线一样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落在他眼睫上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眸里映着山河初醒的壮丽,却不见丝毫沉迷,甚至没有一丝波动,修道数十载,他已经习惯了与天地独处,理性与克制早已融入骨血,成为了他呼吸的一部分。

然而,这份亘古的宁静,近来却被一个灵动的声音打破了。

“明决!明决!你看,我今早采的露水,是不是比昨天的更多了些?我发现南边的露水似乎比北边的甜一点,是不是因为两边种植的草药品种不一样呢。”这道声音像出谷的黄莺,带着不谙世事的清亮与欢快,由远及近。

随即,一个穿着浅碧色衣裙的少女,像一只轻盈的蝴蝶,翩翩然出现在了露台的台阶上,她此时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白瓷小瓶,脸上带着些许薄汗,因为是跑着过来的,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满怀期待地望向他。

正是雪闻笙。

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孩是不是都像她这般,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分享欲也极其旺盛。

明决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片柔和。他并未回答她关于露水多少,品种不同的问题,只淡淡道:“晨起雾寒,跑动易生汗,若被山风扑了,于你伤势无益,安静些吧。”

语气是他惯常的平稳,听不出多少关切,更像是一种基于医理与常识的陈述。

雪闻笙却浑不在意,几步跳到他跟前,将小瓶献宝似的举高:“我知道啦!下次我走的慢些。你快看看嘛,这露水收集在瓷瓶里,瞧着可真干净,用来煎你上次说的那个‘清心润肺茶’是不是最好不过了?”

她仰着脸,天真烂漫,纯真无邪。

自从被他所救,在这尘寂山养伤以来,她就像一株终于找到适宜土壤的幼苗,迅速恢复了生机。看身量,她似乎比刚来那会长高了不少,虽然每天饭量确实不小,从不挑食,但也没见她身上多长肉。人是真聪明,她的这份聪明伶俐,让她在明决的教导下,读书习字进步飞快,她心性活泼,对种植草药花果这些琐事充满了新奇与热情。

明决接过瓷瓶,拔开瓶塞,凑近鼻尖轻嗅片刻,点了点头:“取自竹叶与兰草之上的晨露,确含清冽之气,用之煎茶,可添一分雅韵。你有心了。”

得到他的肯定,雪闻笙立刻笑逐颜开道:“那我们现在就去煎茶好不好?我还可以帮你把那些新采的草药按照时令逐一分拣好。”她兴致勃勃,仿佛有永远用不完的精力。

“先用早膳。”明决将瓷瓶递还给她,转身向屋内走去,“食有时,寝有时,方是养生之道。”其实明决已经辟谷多年了,跟她一起吃饭完全是在迁就她。

雪闻笙冲着他的背影悄悄吐了吐舌头,但还是乖乖跟了上去。她喜欢听明决说话,哪怕是这样带着教训口吻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他博览群书,气度非凡,世间仿佛没有他不懂的道理,没有他解不开的难题。

他就像尘寂山的主峰,巍然屹立,令人安心。

早膳是清粥小菜,皆是山间所出,清淡朴素。席间,明决沉默居多,雪闻笙却从头到尾,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明决,我昨天读《百草经》,看到书上有‘七星海棠’的描述,说是叶如鬼脸,花若星辰,剧毒无比,见血封喉。我们山上有吗?它真的长得那么奇怪吗?”

“此物阴毒,非救人所用,尘寂山不植此等凶物。”

“哦……”雪闻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想起什么,“那‘月影草’呢?书上说它只在月圆之夜开花,花香能安神助眠,我们山上有没有?”

“有。在后山寒潭边。待你伤势再好些,让木心童心带你前去一观。”

明决口中的“木心童心”是两个用牵丝术制作的木头人,明决在此处独居甚久,偌大的殿宇庭院,全靠木心童心两个木头人在打理,他们略通灵性,虽然不言不语,却踏实可靠。

“真的吗?太好了!”雪闻笙开心地几乎要拍手,但又立刻规规矩矩坐好,学着明决的样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努力做出端庄的模样,那强装老成的稚气派头,若是旁人看了,肯定会忍俊不禁。

明决抬眸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他性子清冷,习惯独处,最初收留这来历不明的少女,不过是出于医者仁心,不忍见死不救。他知她身份或有蹊跷,但她伤势极重,且似乎忘却前尘,他便也只当不知,悉心为她调理。时日久了,这少女的天真烂漫,聪慧好学,像一道不受控制的光,不经意间照进他规律到近乎刻板的生活,她带来了许多他未曾预料到的……热闹。

用过早膳,便是例行的读书习字时间。

书房里,三面墙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垒满了各式竹简、线装古籍,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药草香混合的独特气息。明决端坐于宽大的书案之后,雪闻笙则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小一些的案几前,铺开宣纸,研墨执笔。

“今日临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嗯,我准备好了。”

明决的字,一如他的人,结构严谨,风骨峭拔,于端正中见飘逸,于规矩中显逍遥。

而雪闻笙的字,却显得有些……风格迥异。她下笔极快,笔画灵动,甚至有些跳脱,虽形似已有七八分,但那内里的神韵,却与明决的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克制,多了几分不羁的天真。

明决起身,走到她身后,俯身查看。他的靠近带来一股淡淡的像雪后青草般的冷冽气息,很好闻。

“此处‘之’字,捺笔需含蓄,一波三折,不可如此肆意。”明决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平静无波。他并没有触碰她的手,只是虚指着纸上的之字,“腕需悬空,下笔力透纸背,而非用指力蛮书。”他的指导清晰又精准,不带丝毫情绪。

雪闻笙收敛心神,努力按照他说的去做,但写出来的字,总觉得少了那份味道。一连写了好几个,都不满意,她有些气馁地放下笔,双手托腮,嘟囔道:“写字好难啊,为什么一定要写得跟你一模一样呢?我觉得我这样写,也挺好看的呀。”

明决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习字如修身,初学时需循规蹈矩,掌握规律,意在磨砺心性,去除浮躁。形态易摹,风骨难成。当你能真正静下心来去写的时候,笔下的字自然会告诉你,该如何书写。”

他顿了顿,又道:“不是一定要你写的跟我一样,而是希望你找到属于自己的‘静’与‘定’,也就是自己修行顿悟出来的道。”

雪闻笙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不耐,一派清明,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知道他说的总是有道理的。便重新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沉淀下来,一笔一划,开始变得缓慢,每一次落笔都郑重万分。

明决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回到自己的书案前,拿起一卷《南华经》,静静翻阅。

阳光透过木窗,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光在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中,静谧流淌。

偶尔,雪闻笙会遇到不认识的字或不解的典故,便会捧着书跑过来问他。明决总会放下手中的书卷,耐心解答,引经据典,深入浅出。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讲述那些古老的故事和道理时,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时常让雪闻笙听得入了迷。

但是她的注意力也总会不由自主跑偏,从书本上转移到他线条完美的侧脸上,看着他专注的眼神,她心中时常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这个男人,像一座蕴藏着无尽宝藏的深山,吸引着她不断想去探索,却又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云雾,可望而不可即。

午后,是跟木心和童心一起照料药圃和花果的时间,这是雪闻笙每日里最喜爱的一段时光了。

尘寂山的药圃依山势而建,层次分明,种植着无数奇花异草,许多都是外界千金难寻的灵药,明决可谓是种植之道的大家。以前除了他之外,木心童心会跟他一起,帮忙做些基础的劳务工作,如今,也多了雪闻笙。

“明决,这株‘玉髓灵芝’旁边的土好像有点干,要不要给它浇点水?”雪闻笙蹲在一株形如白玉,伞盖肥厚的灵芝旁,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戳了戳旁边的泥土,泥土瞬间就散开了,看起来极度缺水。

“不可。”明决正在不远处检查一丛叶色紫金的草药,头也未抬便道,“玉髓芝性喜阴凉润泽,却忌根部积水。你观其伞盖边缘,色泽是否依然莹润?若缺水,边缘会率先干卷。此刻它状态正好,无需额外浇灌。”

“哦!”雪闻笙恍然大悟,凑近仔细看了看,“真的诶!它的边边还是圆润润的,像玉一样。”她站起身,又跑到另一片开着细碎蓝花,香气清幽的药田边,“那这些‘秋梦堇’呢?它们闻起来好香,能不能摘一些放在房间里做熏香?”

“秋梦堇香气有宁神之效,但过量吸入会致人昏沉,白日不宜久置室内。你若喜欢,可采摘少许,将其晒干,减弱药性,置于香囊里挂在房间窗外通风处即可。”

“知道啦!”雪闻笙欢快地应着,从包里拿出小剪子,小心翼翼地挑选了几枝开得最好的,动作轻柔,生怕伤及植株。

明决偶尔会指点她一些草药的特性和栽培要点,他的话语简洁,却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雪闻笙学得极快,往往举一反三,记忆力更是惊人,只需明决说过一遍,她便能牢牢记住。

“明决,你看!这棵‘火灵果树’好像又结了几个新果子!”雪闻笙指着不远处一棵红彤彤的果树,兴奋地喊道。那灵果色泽艳红,形如樱桃,蕴含着精纯的灵气,是疗伤补元的佳品。

明决走过去,仰头看了看,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投下摇曳的光斑,他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一枚新结的小果,动作轻柔。“嗯。待其再成熟半月,色泽转为深绛,便可采摘。届时予你服用,对你巩固元气大有裨益。”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但雪闻笙却能从这平淡中,感受出一种细致的关怀,她心里甜丝丝的,像喝了蜜糖一样。“谢谢你,明决。”她小声说,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有时,他们也会一起整理晾晒的药材,雪闻笙手脚麻利,按照明决的要求,将不同的药材分门别类,摊放在竹筛里。明决则会仔细检查药材的成色,偶尔会拿起一片药材,放在鼻端轻嗅,或放入口中细细品尝,以判断其药性。

“闻笙,将那边笸箩里的‘龙血竭’取来。”明决吩咐道。

“好。”雪闻笙应声而去,端来一个装着暗红色块状药材的笸箩。明决拿起一小块,在指尖捻开,仔细观察其色泽和质地。

“龙血竭,活血化瘀,止痛生肌。但其性燥烈,需与性平的‘茯苓’或性寒的‘地黄’配伍,方能中和其燥性,发挥最佳疗效。”他一边检查,一边像授课一样对雪闻笙讲解着。

雪闻笙蹲在他身边,双手托腮,听得认真:“就像人一样,太刚猛了容易伤人,太寒凉了又容易伤己,要互相搭配,才能平衡,对不对?”

明决闻言,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侧目看了她一眼。少女的眼眸清澈见底,闪烁着求知与悟性的光芒。他点了点头:“大道同源,万物一理。你能作此想,甚好。”

得到他的赞许,雪闻笙笑得眉眼弯弯。

夕阳西下,将天边云彩染成绚丽的锦缎时,他们便会结束一天的劳作,返回竹楼休憩。

晚膳通常比早膳稍显丰富,但依旧秉持着清淡养生的原则。席间,雪闻笙兴奋地讲述一天下来的收获和趣事,比如哪只山雀又来偷吃晾晒的枸杞了,哪株草药又冒出了新芽。明决多数时候是安静的听众,偶尔会在她表述不准确时,出言纠正一二。

他永远都是这样,从来不会因为雪闻笙的活泼而失态,也不会因为她的笨拙而动怒。他就像一座永恒不变的灯塔,无论外面的世界是狂风暴雨还是晴空万里,他都始终散发着稳定,清冷的光辉。这种极致的稳定,对于心思敏感,记忆混沌的雪闻笙而言,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仿佛只要在他身边,就是安全的,踏实的。

然而,对于学闻笙来说,白日里得到的这份安宁与融洽,一旦进入到了夜晚,便会像被戳破的泡沫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月朗星稀的夜晚,雪闻笙躺在房间,身体陷在柔软的被衾里,白日里的欢快与活力随着夜晚的寒凉也一并褪去了,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不安逐渐蔓延到全身。夜里,她睡得很不踏实,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断断续续的,她又开始做那些奇怪的梦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梦,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因为梦里一片昏黄,没有清晰的画面,只有混乱的光影和声音。

有时候是冲天的火光,映照着一些扭曲狰狞,却又莫名熟悉的面孔。有时候是凄厉的惨叫与兵刃相交的锐响,刺得她耳膜生疼。有时候又是一阵阵极具诱惑性的,仿佛能勾魂摄魄的歌声与轻笑,那声音让她既向往又害怕……梦里出现最多的,是一种弥漫不散的血色,浓稠得令人窒息,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甜腻而诡异的花香。

她在梦里奔跑,在梦中挣扎,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要去哪里,天和地都没有尽头,她筋疲力尽,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一个无尽的迷宫里,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要逃离,双腿却像灌满了铅,完全不听自己使唤,想喊,喊不出,想逃,逃不掉,梦里有一种深切的悲伤,恐惧,以及……一种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暴戾之气,总之,一切都混乱极了。

“……不……不要……”她躺在床上,无意识地呓语,身体微微颤抖。

忽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了她的额头。

那触感,像玉石,清凉,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温暖力量。随后,梦魇像潮水般渐渐退去,消散,恢复平静。

雪闻笙猛然睁开眼睛,清醒过来,急促地喘息着,猝不及防的,她对上了一双在黑暗中清明如寒星的眼眸。

是明决。

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床边,穿着寝衣,外袍随意地披着,显然是从他自己的房间过来的。月光透过窗户,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让他看起来像是不染尘埃的世外仙人。

“做噩梦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低沉。

雪闻笙的心脏还在砰砰砰直跳,梦中残留的惊悸让她不安,下意识地想寻求依靠,但一股更强烈的直觉,让她死死压下了倾诉噩梦的**。那些梦太诡异了,太黑暗了,跟她白日里表现出来的天真烂漫格格不入。她心里害怕,害怕一旦把噩梦里的事情说出来,她眼前这片唯一的安宁净土,也会随之失去。明决若是知道她可能与那些黑暗诡异的东西有关联,还愿意收留她吗?她不想离开,不想冒险。

于是她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再抬起时,努力的挤出一个看似轻松的笑容:“没,没什么,可能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听你讲那些奇奇怪怪的草药,又看多了《山海纪文》,不知不觉联想的太多,做梦它们都变成吃人的怪物了,我被吓了一跳。不要紧的,我现在没事了。”

她试图用玩笑把这件事给掩饰过去。

明决的手从她的额上移开,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无关紧要的伪装,直抵内心。雪闻笙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几乎要撑不住了。

好在,明决并没有追问什么,他收回目光,转身走到桌边,执起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喝点水,定定神。“

明决淡淡道:”梦由心生,亦由境生。尘寂山清气充盈,本不应常生梦魇。或许,是你体内残存的淤血未清,影响了心神。明日我为你调整一下药方。”

他选择相信了她的借口,或者说,他选择了不深究。这是一种基于仁心的宽容,也是一种极致的理性——他尊重她的**,除非她主动开口,否则他不会强行窥探。

雪闻笙接过水杯,捧在手里,温热的白瓷杯壁熨帖着她微凉的指尖,也稍稍安抚了她慌乱的心。她小口啜饮着,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明决,”她小声开口,转移了话题,“你……你小时候会做噩梦吗?”

她很期待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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