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闻声

尘寂山。

深冬的夜,雪落得无声,却绵密。鹅毛般的雪花,一层覆一层,将连绵的山峦裹成无边无际的白。万籁俱寂,唯有松枝偶尔不堪重负,发出“咔嚓”一声轻响,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山巅处,依着峭壁,建有一座殿宇,庭院深处有几间竹楼,雅致简朴,不见半分雕琢装饰。一间门匾上书“静居”,屋内,一灯如豆,明决端坐在蒲团上,闭目调息,他面容无悲无喜,呼吸绵长细微,周身气息澄澈通透,与尘寂山的冰雪清气交融无间。

在不远处的案几上,摊着几卷医书,角落的一只小巧的铜炉里,燃着一点安神的檀香,烟气笔直上升,凝而不散。

他在此地清修多年,早就习惯了这亘古的孤寂与洁净。

蓦地,明决眉心微微一蹙,不是真的听到了什么,而是一种感觉,一种与这雪夜格格不入,微弱又执拗的……杂音,像是一张洁净的宣纸上突兀落下的一滴墨,虽小,却刺目,让人难以忽视。

明决缓缓睁开眼睛,侧耳倾听片刻,外面除了呼呼风雪声,并无异样。

他掐诀心算了一下,今夜天象并无特别,山中生灵也早该蛰伏修养去了,这突如其来的“扰动”,实在透着蹊跷。

静极思动。也罢,既是心有所感,便去查看一番,以安其神。

他起身,取过墙角的油纸伞,推开大门。寒风裹着雪粒,瞬间涌入,吹得灯焰一阵摇曳,他转身掩上门,离开静居,踏入了那片一望无际的白。

雪下的很深,已经没及脚踝,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他单手执伞,步履从容,脚步看似不快,身形却在雪地上几个起落,便已到了半山腰。他凭着直觉,目光如电,扫过四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所有的岩石,枯木皆失了本来形状,混沌一片,辨不出具体什么东西来。

他站在原地,静默了片刻,果然,那“杂音”又出现了,一声接一声,愈发清晰。这回离得近了,他才分辨出来,那并不是声音,准确来说是一缕气息,微弱,混乱,带着濒死的寒意,却又纠缠着一丝不甘的顽强生命力。

他确认了具体方位,循着那股微弱的感应走去,大约走了十几步,停了下来,这里岩石林立,背风,稍显暖和点,有一处岩石明显往下凹陷了几分,大雪几乎将那里填平了,一角沾染了泥污的暗红格外显眼,倔强地从大雪中探出,像是半截布料。

明决俯下身,轻轻拂开积雪,他这才发觉,这里竟然躺着一个小孩儿。

小小的身子蜷缩着,脸颊冻得乌青发紫,沾着血污与尘土,长发纠结,被雪水冰凌黏在一起。孩子紧闭着双眼,气息微弱,可能下一刻就会被这漫天风雪彻底吞噬掉。

这孩子从哪里来的?他有些惊疑,伸出手指搭上小孩儿冰冷纤细的腕脉,指尖静静感受着传来的脉象,淡漠的眼中,快速掠过一丝涟漪。

脉象显示这是个女孩儿,孩子有些先天不足,早被寒气侵了体,如今饥疲交加,外伤失血……种种皆是寻常苦难,但小孩儿血脉深处,有一股隐隐奔流的异种真气,阴戾而灼热,虽然极为稀薄,隐晦难察,却还是逃不过他的感知。

明决当即收回手,看着雪地里这具小小的,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理智告诉他,这孩子身份不祥,留之可能是个后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修行至此,更应该明晓其中因果,不该沾染这等是是非非,转身离去,当做今夜无事发生,任由这大风雪将其彻底掩埋,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漫天风雪仿佛知晓了他的心意,下的更急更迅猛了些。

一片雪花落在小女孩被冰霜黏住的睫毛上,颤了又颤,未曾融化。

没来由的,他忽然想起自己推门离去时,屋内那盏被风吹得摇曳的孤灯,此刻的她像极了那盏灯。

他静静望着小孩儿。

良久,一声清浅的叹息,消散在风雪里。

他收了伞,解下大衣,将那个冰坨般的小小身体仔细包裹好,抱了起来。

不管上山还是下山,四周一如既往静谧安宁,但他知道,下山时的心境与上山时完全不同了,他怀中多了个人。

她又瘦又小,很轻很轻,像一片羽毛,无知无觉的趴在他的肩头,歪着小脑袋,一动也不动。明决一手抱着她,一手撑着伞,踏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向山巅那点明亮的灯火。

静居内,重新燃起了安神的檀香,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暖融融的驱散了寒意。小女孩被安置在矮榻上,被厚厚的棉被簇拥着,她身上的污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伤口敷上了草药,用干净的棉布包扎好。明决给她渡过去了一些真气,被她很好的吸收了,原本乌青的小脸,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

明决亲自捣好了一些草药留着备用,这才坐回榻边,再次为她诊脉。那缕晦涩的血脉不见了,他再怎么仔细探查,也没了无踪迹,这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仿佛之前只是他的一丝错觉。

他看了看她,此刻的小女孩,那么脆弱,那么无害,洗净血污后,露出了一张极为清秀稚嫩的脸庞,眉毛细细的,鼻子小巧,嘴唇失血有些泛白,模样安静恬淡,看起来乖巧极了,若不是明决亲身在山中捡到她,几乎要以为这是哪个书香门第走失的小千金。

当然,她不是。

她眼皮跳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也剧烈颤动起来,像是陷入了很可怕的梦魇中,小脑袋不安地在枕上转动,呓语断断续续的从唇间逸出:“不……不要……好多血……”“冷……好冷……救救,救救我……”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与恐惧,一滴泪珠从她眼角滑落,转瞬没入鬓发里面去了,很快,眼角又有新的泪珠出现。她紧紧皱着眉,很痛苦,梦里的她正在遭遇着不知名的惨痛经历。

明决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拭去了她眼尾的湿痕,他望着指尖那一滴透明的冰凉。

是水。

雨水,雾水,露水,小溪,湖泊,大海,他常常见,但泪水这种液体,他很多久很久没见了,觉得有些新鲜。

毫无预兆,在下一刻小女孩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眸子,黑白分明,像山涧最纯净的一泓清泉,只是此刻,这泉水中盛满了未散的惊惧,还有一丝小兽一样的警觉。

在看清明决的一瞬间,又变得有些懵懂,茫然。

她就那么看着他,眨了眨眼,似乎确认了自己并非身处在梦中,然后,从被子里伸出小手,微弱地,带着试探地,扯了扯他落在她枕边的衣袖。“你是,神仙哥哥吗……从天上来的?”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高烧后的沙哑。

她唤他哥哥?这个称呼,于明决而言,陌生得近乎荒谬,他一生独来独往,清静自守,何曾与人有过这般亲昵的羁绊?

明决轻轻地摇了摇头,始终沉默着,没有应声,也没有抽回衣袖。

小女孩见他没有排斥自己,胆子似乎大了一些,挪了挪身体,朝着他的方向更近了一点。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对明决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她离他很近,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清冽干净,那是药草与冰雪混合的味道,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小女孩努力弯起嘴角,想给他一个笑容,却不小心牵动了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是哥哥……救了我吗?”她问,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明决终于开口:“你昏倒在雪地里,碰巧被我看见。”

他望着窗外,声音有些不真切:“你从哪里来?”

“我……我不知道。“她努力回想,发现脑子里空空的,晕倒之前发生的事情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只记得……山上很大雪,都是白的,好冷好冷……”她瑟缩了一下脑袋,仿佛怕极了那时的寒意侵袭,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棉被,也更紧地攥住了他的衣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谢谢,谢谢哥哥的救命之恩,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被冻死了......”

她顿了顿,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汽,泫然欲泣:“我没有家了……也没有亲人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根本活不下去……哥哥,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明决看着她那双纯净的眼睛,这小姑娘与他推算出的“魔障难消”“后患无穷”之类的全然不同,理智仍在提醒他其中的关碍,但面对这样一个刚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无家可归的小孩儿,那些基于推演出来的未来,微乎其微的“可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冷酷。

明决是修士,修的是天道,是医者仁心,见死不救的行径已经算是违背了他道之本心,若再将其推入绝境,简直是天道难容。

“你伤势未愈,寒气入骨,还需静养些时日。”他避开了她的问题,只陈述事实,声音依旧平淡,“此处是尘寂山,我叫明决,是一名清修之士,你可暂居于此,这里很安全。”

“还有,不要唤我哥哥。”

他没有答应留下她,却也未曾立刻驱逐她。

小姑娘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那光彩冲散了泪意,纯然而喜悦,她用力点点头,雀跃道:“我知道了!谢谢哥……谢谢你,明决!”

他说不准叫他哥哥,那她只能勉为其难的直呼其名了,可她喊出口的瞬间却觉得,这样反而唤得更加亲昵了。

“你呢?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明决问道。

“我……我不记得了,”谈及这个问题,又把她难住了,小姑娘有些迷茫失落。“可能我之前根本就没有名字吧,你救了我,就是我的再生恩人,不如你给我重新起一个吧,随便什么名字都可以。”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像去准备迎接一个惊喜一样,只要是他起的名字,她都喜欢。

明决略微沉吟,她是他在雪夜里忽然听闻响声发现的,与雪有缘。他开口道:“于寂静中,听得风雪天地之笙。既如此……”

“你便姓雪,唤你闻笙,如何?”

雪闻笙。

小姑娘睁开眼睛,笑眼弯弯道:“好啊,我以后就叫雪闻笙了,闻笙,闻笙,我喜欢。”

“嗯。”明决点点头,不再多言,起身去端来一直温在炉子上的药碗,浓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他将药碗递到她面前。

小闻笙看着那碗药,小小的鼻子皱了皱,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畏难。她抬起眼,又是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软声央求道:“药好苦……闻笙能不能不喝?”

“良药苦口。”明决语气没有任何转圜余地,“若想活命,快些养好伤,便需每日按时服用。”

小闻笙撇了撇嘴,委委屈屈地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毫无动摇之色,才慢吞吞地伸出小手,捧住那只比她脸还大的陶碗,她闭上眼,像是赴死一般,仰头“咕咚咕咚”地将药汁全部灌了下去。

一口气喝完,她整张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吐着舌头,连连吸气:“咳咳咳,好苦,好苦,真的好苦……”

明决见她这般畏苦,目光扫过一旁的小桌几,上面放着一碟白色的桂花糖,本是明决用来佐茶的,但平日里几乎不曾动过,他心中略一迟疑,还是拈起一小块,递了过去。

小闻笙惊喜地接过,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香甜味在舌尖化开,冲散了苦涩,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吃到糖的一瞬间,身体忽然变得暖融融,轻飘飘的,心底里说不出来舒服柔软,她眉开眼笑,甜津津道:“谢谢你。明决,你真好!”她的笑容纯粹又满足,仿佛世间最甜的糖,便能抵消她所有经历的苦难。

明决收拾了药碗,淡声道:“歇息吧。”

“嗯。”小闻笙乖乖掖好被角,闭上了眼睛。

由于她身上积疴伤痛甚多,需费时多多调养,接下来的日子,小闻笙便在尘寂山暂时住了下来。

明决并没有完全放心她的身份,那晚给她糖吃的时候,他顺便在她眉心施了一道禁制,日后只要她安于本分,做个普通女孩,平淡生活,那么这道禁制对她而言,完全没什么影响,可若她情绪不受控,日后做出什么倒行逆施的暴虐行为,那这道禁制,就能发挥作用,很好的束缚她。

尘寂山是个修身养性的绝佳场所,明决希望她彻底忘却前尘往事,能好好呆在此处潜心养伤,他希望这道禁制永远不要生效。

就这样,她的伤势在明决的精心调理下,开始慢慢好转,小闻笙似乎也逐渐恢复了孩童应有的……或者说,是明决认为孩童应有的天真活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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