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碧血有时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魏凭手下那群人早就喝得东倒西歪,酒坛子打翻在地,浑浊的酒水肆意横流。叶元了不动声色地收了收腿,夹着一根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酒碗,偶尔自斟自饮。老板娘穿花蝴蝶似的在人群中周旋,笑声不断。

魏凭满脸通红,衣襟扯得大开,端着酒碗扬手笑道:“兄弟们,这趟绝不白走!等找到了那宝贝,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到时候,看谁敢在咱们兄弟面前挺腰子?哈哈哈哈哈……”说罢仰头豪饮。老板娘巧笑倩兮,手中的酒壶仿佛无穷无尽,总在他碗中将满未满。

汉子们哄堂大笑,有人粗着嗓子喊:“老板娘,你这酒壶偏心吧?怎么光给老大倒,不分我们几滴尝尝?”

“大嫂!再给头儿满上!”

杯盏碰撞声、拍桌声、粗野的笑骂和起哄此起彼伏。

老板娘眼波一横,笑骂道:“吵什么吵?酒管够,肉管饱,再堵不上你们的嘴,通通给我喝醋去!”

更有大胆的汉子,借着酒意凑到叶元了跟前,大着舌头道:“叶、叶姑娘怎么不跟咱们一起喝?来,哥哥陪你……”说罢一饮而尽,“听老大说叶姑娘神通广大,光喝闷酒多没劲!来掷骰子!我赌身上这把弯刀,试试你的功夫!”

众人早想探叶元了的底细,闻言立刻围拢过来。碗筷被推到一边,桌面空出一块,“啪”一声,一只骰盅扣在中央。

叶元了已有三分醉意,轻笑一声,伸手向老板娘腰间一探,摸出三粒骰子。指间一弹,骰子飞向空中,其中一枚直射角落——那里坐着个白衣人,正端杯欲饮。

“叮”的一声脆响,酒杯应声而碎。

那人身影却纹丝未动。

叶元了唇角微勾,余光一闪,抄起骰盅凌空一兜,三粒骰子稳稳落入其中。

“好,就陪你们玩玩。”她手臂猛地一扬,骰盅贴着腋下转到背后,骰子撞击声陡然沉闷,节奏却依旧清晰。紧接着她向上一抛,骰盅急速旋转着飞向棚顶,眼看就要撞上,又被她稳稳接住,随即“砰”地砸在桌心。

木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怪叫几乎掀翻屋顶。

“想不到叶姑娘还有这一手!”

“叶姑娘可得带咱们赢啊!”

“下注下注,买定离手!”

挑事的汉子把短刀拍在桌上:“压大!”

李昆摸出钱袋:“二百文,也压大!”

老板娘趴在魏凭肩头,满脸绯红,抽下他发间的簪子放在一侧:“我替你们老大凑个热闹,压小。”

银钱叮当作响,迅速堆成几座小山。叫嚷声、争论声沸反盈天。

“叶姑娘,快开啊!兄弟们等着跟你发财呢!”

叶元了正要摸钱袋,却想起早前路上做了散财童子,如今囊中空空。她略一思索,解下腰间的皮鼓,笑道:“今日不凑巧,就拿这皮鼓充数!买大!”

“哈哈哈……好!”

众人笑闹着正要开盅,说时迟那时快,一片碎瓷片破空而来,“叮”地打中骰盅。

众人愕然望去,竟是那白衣人。

他广袖长衫,逶迤行来,踏地无声。脸上光影交错,颇有几分光怪陆离。

叶元了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嘴角。

白衣人开口道:“姑娘这皮鼓颇为精巧,不知可否割爱?”

叶元了笑道:“萍水相逢,哪有上来就买人东西的道理?要想赢这皮鼓,”她展袖一挥,“便请下注吧。”

白衣人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枚银钿放在一侧:“压小。”说着便要掀盅。

叶元了脸色微变,出手如电,一把按住骰盅,轻轻一旋再开——里面的骰子已碎成齑粉。

老板娘面色不虞:“叶姑娘这是唱哪出?闹了半天,逗我们玩呢?”

李昆晃晃脑袋,眼前一片模糊,努力想看清状况。

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又像被扼住喉咙般戛然而止。

叶元了出手如电,抓起皮鼓塞进怀里。说时迟那时快,一张铁网从天而降,将魏凭一行人罩得严严实实。

“废物!”叶元了身形一闪,见那白衣人仍垂手呆立,伸手一捞——“啧,好细的腰。”两人堪堪躲过铁网,她顺势一抛,直接将他从窗口扔了出去。

那边老板娘一个翻身站上桌面,老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扔过一把解腕尖刀:“嘿!接着!”

老板娘没接稳,“叮”的一声,尖刀钉在桌上。

“奶奶的,干活这么不利索,老娘要你有何用!”她边骂边抓起尖刀迎头劈下。

趁这功夫,叶元了抓过铜杖抵在胸前,硬生生接下这一击,震得虎口发麻。

老板娘披头散发,红唇勾起狰狞的弧度:“嘿嘿,今天撞上你姑奶奶我,算你命不好!凭这根破棒子也想跟我斗?”

她在几张破桌间腾挪跳跃,怪笑不停。

老板终于从柜台后走出——仔细一看,他双腿黑气萦绕,已然开始腐烂,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他跌撞着走向被网住的魏凭,狞笑着一口咬向其脖颈!

一股腐臭味迅速蔓延。

叶元了的铜铃无风自动,嗡嗡作响,仿佛按捺不住。无数布条纠缠攀升。

她抖出朱砂向外一扬,正中老板娘面门!

对方狠狠抹了把脸,双手握刀暴怒而起:“小丫头坏老娘好事!留下来打杂还债吧哈哈哈哈……”

窗外,那白衣人扒着窗沿喊:“诶诶……小心,这女的好凶!”

叶元了咬破指尖,鲜血浸染铜棒上繁复的花纹。铜铃瞬间沸腾,撞击摇摆,铃声越来越大,直震得人心头鼓噪。

“言灵为契,日月为鉴。此地,禁法,禁武,禁干戈!”

铜铃声戛然而止。

老板娘搏命一击被无形之力卸去,整个人被猛地推开,重重摔在柜台上,一缕鲜血自嘴角淌下。

她还欲挣扎,一柄锋利的匕首已抵在她咽喉。

“雕虫小技,你班门弄什么斧。”叶元了冷声道。

那老板哭爹喊娘地扑过来,早没了刚才嗜血的精气神。叶元了一脚踹翻他,拽过椅子坐下:“老实交代!小客栈开成鬼门关,好大的胆子!谁指使的?”

两人抖若筛糠:“姑娘……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我们只谋财,不害命……不害命……”边说,一只手悄悄向柜台后摸去……

“小心!”窗口白影一闪,两枚铜钱破空飞来,花纹繁复。

叶元了怀中的皮鼓剧烈震动,鼓声大作。

她猛一回头,一团黑气被铜钱击中,满屋弥漫腐臭。黑气向上猛冲,分作两股灌入老板和老板娘喉咙!

两人死死掐住脖子,目眦欲裂,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鲜血自七窍喷溅。

“咦……好不体面的死法。我可不要这么死。”白衣人不知何时已绕到她身后。

叶元了心下凛然:此人何时近身,竟全无动静?

对方见她瞪圆了眼,反而一笑:“姑娘好身手。方才在下险些命丧黄泉,多亏姑娘出手相救……只是下次,就不必麻烦姑娘送我走窗户了。”他拱手一礼,“在下复姓慕容,单名锦,京城人士。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叶元了。”她淡淡转身,去试魏凭等人的鼻息,却见几人面上笼罩黑气,一探之下竟气息全无。

叶元了面色大变,连点几处大穴。

慕容锦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必忙了,这几人早死透了。”他一把扯开魏凭衣领,一道黑气萦绕的血线自胸膛延伸至脖颈,“还有那一对夫妻,也是着了道。”他轻挥衣袖,“还有你,叶姑娘。你以为咱们真能逃脱?看看你的皮鼓吧……”

叶元了猛地掏出皮鼓,只见一缕淡淡黑气窜入鼓中。

她霍然抬头:“你!”

“姑娘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干的。”慕容锦展露一个近乎恶劣的笑脸,满脸无辜,“方才我提醒你注意皮鼓,你不是还要拿它当赌注么?事到如今,不如你我联手,如何?”

叶元了看着他灿烂得过分的笑脸,只觉无可奈何到好笑:“你早看出客栈有异,不出言提醒就罢了,自己怎么也等死?”

慕容锦正把玩着从魏凭腰间摸来的宝石短刀,闻言回头:“送死?在下这不还活着么?更何况,踏破铁鞋也寻不到叶姑娘这般好的帮手啊。”短刀猛地向下一扎,将魏凭的手死死钉在桌上。

叶元了抱臂冷笑:“你毁了我的买卖,我不找你算账已算客气,还要我帮你?”

“哈哈,若叶姑娘来找我算账,在下求之不得。”慕容锦坐在凳上,面上浮着清浅笑意。

叶元了抬眼看向他那双含笑的眸子——深不见底。月光落在他半边脸上,柔和了过于清晰的轮廓。那轻浮戏谑的神情里,竟透出几分……悲悯。

慕容锦。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弹指击盅时出手如电,脸上却仍是轻松笑意,眼底算计分明;众人惨死时平静如古井,波澜不惊。

“如何?叶姑娘,你的老主顾死了,我这新主顾愿舍命陪君子,不知姑娘肯否赏脸?”

慕容锦缓步绕到她身侧,伸手轻抚她腰间皮鼓,声音低如梦呓,“不与我联手,你以为自己能逃脱?邪教爪牙已缠上你我,如今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或者……我报官指认你为邪教成员,谋财害命。眼下活着的只剩你我。”

他从腰间摸出一块腰牌,上刻“国师府”三字,“我乃奉命办差,你说官府信你,还是信我?姑娘这法器不凡,岂可埋没。难不成……你还为那点报酬烦心?”

叶元了从衣摆撕下布条,缓缓擦拭染血的铜杖,冷笑道:“姓慕容的,我倒是小看了你。好,事已至此,咱们就谈笔生意。”

慕容锦笑意更深:“哦?叶姑娘爽快,愿闻其详。”

“你出情报、路线,负责路上开销;我出力气。事成之后,钱货两清。”

慕容锦眼中玩味愈浓:“叶姑娘快人快语。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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