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克莱因的视线在叶群青和塞恩之间游荡，眼神懵懵的，俨然陷入了一定的困惑。
不久前，他见塞恩鬼鬼祟祟地溜出领地，便偷偷跟踪塞恩至此，绝没有想过会见识如此奇妙的情形。
眼前的人族穿着新奇的装束，漆黑光滑如鲨鱼皮的紧身衣，勾勒出高挑清瘦的身形与修长柔韧的双腿。
一副形状古怪又宽又厚的护目镜遮住了半张脸，嘴里叼着一根黑色管子，看不清楚容貌，但大致能猜出他比稚气未脱的塞恩大了几岁。
总的来说，除了白皙的肤色和乌黑的短发外，这个人类和塞恩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可是……
“气味好像。”
克莱因绕着叶群青洄游，银色长发随波浮动，冰凉的尾鳍如同柔软的水草，隔着潜水服抚弄过叶群青腰侧，仿佛一只大型犬，吸着鼻翼嗅来嗅去。
“真的好像，简直一模一样。”
他口中说的“好像”，自然不仅仅是在说塞恩。
叶群青纹丝不动，脊背紧绷，静静地忍耐克莱因的嗅闻。
这感觉相当不好受，也相当怪异。
叶群青没有长而有力的鱼尾，按全身体长算，即使加上脚蹼也才两米出头。
身长两米五左右的克莱因于他而言，有如一头海底凶兽，体型上的压迫感唤醒了埋藏在血脉深处的原始恐惧，令人窒息。
半晌，克莱因才吐了颗泡泡，露出天真烂漫的神态，舒了口气：
“原来你有身体啊，太好了。”
听到这话，叶群青就知道克莱因已经认出了他。
说不定，之前还以为他是一缕四海为家的残魂，偶尔附身在塞恩身上，才会有此一说。
叶群青微微颔首，指了下氧气面罩。
“你没办法说话吗？”
克莱因偏了偏头，尖利透明宛如钻石王冠的头鳍也跟着软塌下去，眉宇间流淌着淡淡的失落。
但他很快就振作起来，兴致勃勃道：“没关系的，我和塞恩可以跟你说话，还能唱歌给你听，这样，你在海底就不会寂寞了。”
如此直白的示好，让叶群青有些招架不住。
求助似的望向塞恩。
“克莱因，”塞恩摆动墨黑的尾鳍，“我们还有事要做，不然，你先回领地等一会儿？”
“喔……”
克莱因一声不吭，右手握紧长矛，下眼睑氤氲起委屈的水汽，顷刻间，融入咸涩的海水。
什么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三两下的工夫，叶群青和塞恩就成了世界上最坏的坏蛋。
“欸，你来。”
塞恩叹口气，双手叉腰，仰头往海面看，吐了一颗泡泡。
叶群青跟着摊摊手。
一人一鱼交换过无奈的眼神。
强行甩开克莱因是不可能了，那么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带着人鱼陛下去找个副本转转。
自从上次克莱因在他面前表现出独树一帜的性癖，叶群青无论本体还是马甲塞恩都很注意和克莱因之间的社交距离。
既不过分亲密让克莱因错上加错，又不至于过分恶劣让克莱因爽上加爽。
跟走钢丝差不多，可谓十分艰辛。
“对了，那个，”克莱因好奇，“你的名字叫什么呢？也叫塞恩吗？”
叶群青望向塞恩，后者脑门上顶着“冤种”二字，主动上前帮忙传话。
“他叫叶群青，树叶的叶，青色的青。”塞恩潦草介绍道。
“叶群青，叶群青，”克莱因重复了几遍拗口又生涩的名字，直到熟读为止，“你是塞恩的兄长？父亲？还是……？”说到一半，眼睛忍不住往叶群青两腿之间瞥，“一个凡人，为什么会生出一条人鱼？叶群青，塞恩是你亲自生的？这是可以问的吗？”
叶群青听不下去了，头也不回地往前游。
塞恩紧随其后，游出去两米，扭头给了克莱因一记“就你话多”的眼神。
叶群青和塞恩游在前头，通过游戏系统的对话框激情输出。
克莱因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哼着轻灵飘渺的人鱼小曲，自娱自乐跟在身后。
他的胸腔充盈着细小气泡般滋滋作响的欢欣。
当面见到叶群青，闻到灵魂深处那股冷冽的沉香，被叶群青冷脸相待的感觉，真的非常非常……
让鱼兴奋。
*
他们沿着地图提示，游到一艘沉船残骸旁，这里有一个35级的副本入口。
叶群青极其谨慎，用【魔术师的礼帽】篡改游戏面板，将姓名栏改成一个大众名，等级也从15级调高到19级。
然后，深吸一口气，带头游入沉船内。
克莱因和塞恩也跟了进去。
敞开的船舱门亮起一片白色光幕，在塞恩的鱼尾钻入其中后蓦然熄灭。
这是一艘木制大船，不知在海底沉没了多久。
大半船身掩埋在沙砾之下，无论是甲板、桅杆还是底层的船舱墙面都已被海水侵蚀，到处坑坑洼洼，覆着一层柔软的水藻，木板比豆腐渣还脆弱，一戳一个坑。
光线昏暗，海水浑浊。
不管望向哪儿，都像隔着一层脏兮兮的酱油瓶底。
叶群青打开头顶的水下探照灯，比了个手势，让两条人鱼小心着点，别一不留神用鱼尾带倒桅杆，或是把船舱打破一个洞。
这是克莱因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副本，表现得还算乖巧，抱着他的长矛，亦步亦趋跟在叶群青身后，浑然不似一只85级快86级的人鱼NPC。
他们从上层船舱进入船体内部，四下搜寻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线索。
游到通往底层船舱的楼梯旁，只见台阶零零落落，一块有，一块无的，感觉随时会像泥石流一样坍塌。
叶群青望了眼黑咕隆咚的楼梯口，往下面扔了一颗【闪光弹】。
灯光大亮。
底下似乎只是一间普通的储藏室，地上散落着几只敞开的木箱和一堆破破烂烂的陶器。
但叶群青心知，作为35级副本绝不可能所见即所得。
既然上层船舱没有东西，那么困难之处和通关的关键就一定藏在楼下。
叶群青正要往下游，却被克莱因拦住。
人鱼陛下的手臂肌肉线条清晰，在昏蒙蒙的光线下皮肤依然跟自带反光板一样苍白。
“下面有人。”克莱因摇了摇头。
这话让叶群青眉头轻蹙。
船舱内部的空间不算特别宽敞，他只能听见和缓的水流声和两条人鱼咕嘟嘟吐泡泡的动静，以及氧气罐机械运转的咔嗒声，绝对没有第四个人的声音。
那么克莱因说的“有人”，只可能……
是死人。
叶群青从来不害怕死人或者鬼怪，世界上，有许多事物远比他们要可怕。
他格开克莱因的手臂，抽出别在腰间的匕首，领头潜了下去。
“不会有事的，他心里有数，”塞恩出言安慰略显失落的克莱因，跟在叶群青身后下潜，“大不了一会儿遇到危险，你顶上去一招秒了。”
克莱因抿了抿嘴，也跟了下去。
底层船舱伸手不见五指，叶群青头顶的探照灯照过去，可能瓦数不太够，光线仿佛被海绵般的黑暗吸纳了大半，只能再扔出一枚【闪光弹】。
刺眼的白光照亮了每个角落，包括楼梯正下方挂着的一只只面粉袋，里头鼓鼓囊囊的，好像装着什么东西。
叶群青摆动脚蹼，缓缓游上前去，用匕首划破其中一只面粉袋。
嗤——
裂口处，垂落了一条胳膊。
然而，定睛细看，这条胳膊的肘关节和腕骨处都附着一层细小，透明的鱼鳞，指间黏连着腐烂得千疮百孔的蹼。
叶群青心里一惊。
塞恩和克莱因都发出了哀婉的吟哦声。
这是一条人鱼的手臂。
果然，将硕大的面粉袋整个划开后，一具完整的人鱼身尸体掉了下来，尽管有海水缓冲，但鱼尾处的鱼骨在下落的过程中依然摔得七零八落，碎骨漂浮在水中。
其他几只面粉袋也是如此。
粗略数过去，整条船上竟然有六具人鱼的尸体。
可以想见，这艘船曾是一艘专门用于捕猎人鱼的渔轮。
由于人鱼的歌声具有蛊惑性，穿透力极强，传播范围极广，哪怕相隔数千里也能通过大海召唤同类，因此，这艘船上的人类船员们根本没有想让人鱼活下去，而是直接将他们杀死，用人鱼尸体去交换金银珠宝。
“他们不是厄索斯人鱼，但是……”克莱因悲伤的声音中蕴含着愤怒。
叶群青安抚似的按住克莱因的肩膀，防止他暴走，三下五除二把这条船给毁了。
人鱼的肌肤触感十分奇妙，比普通人类的还要光滑细腻，也更加冰冷。
叶群青没有别的意思，掌心一触即分，却很明显感觉到克莱因的身体颤栗了一下，颈侧肌肉紧绷，勒出青紫的血管，眼尾也红红的，仿佛被他占了天大的便宜。
“……”
叶群青心里除了后悔就是后悔。
望向塞恩时，塞恩居然在用D级天赋【水球术】变出的一颗水球上下抛掷，就差在脸上写一句：“你招惹的他，别问我，别问我，不关我事。”
叶群青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扶起其中一具人鱼尸体，想把尸体翻过来，看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
然而，危机陡生，地板上一张不起眼的渔网，在叶群青半跪在地上时突然发难，犹如活物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了他的脚踝。
嗖——
不等漂浮在一旁的克莱因和塞恩抓住叶群青的手，渔网就将他倒吊着，往上拉了两三米，咚地撞向天花板，再用力甩向舱壁。
腐烂的木板咔嚓咔嚓龟裂，整艘船摇摇欲坠，有轰然倾颓之势。
被砸掉小半格血条，叶群青仍面不改色，然而，下一刹，在他听到一阵嘶嘶的细微气流声时，脸色终于变了。
低头看去，唇色瞬间苍白。
氧气瓶，裂了一条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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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社交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