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此时,杜庭兰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静静地站在回廊之外等候。崇政殿的金碧辉煌让她有些出神,那用金漆勾勒出的华丽装饰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太后召她于此,她心中满是不安。昨日听闻圣上与二妃已回宫,可这座皇城却让她感到日益萧索,仿佛被一种难以言说的寒意笼罩。

她站在廊下,冷风不断地侵入她的衣襟,但她却不敢有丝毫抱怨,只是挺直脊背,恭敬地站立着,同时微微躬着身体,不敢有丝毫懈怠。直到那抹殷红色的身影从殿中缓缓退出,杜庭兰的双腿瞬间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肘部,那力道不轻不重,却极有力量,让她得以重新站稳。站稳后,她连忙向那人恭敬地道谢:“多谢江掌事。”

江长安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太后娘娘唤您进去,切莫再耽搁。”

杜庭兰抬头,对上他冷峻的眉目,那股想要从他身上试探太后态度的念头瞬间熄灭。她从心底里对他有着一丝敬畏,尽管自己的身份高于他,但他毕竟是太后的宠臣,自己的生死或许就系于他的一言一行之间。她刚跨过门槛,身后便传来江长安冰冷而淡漠的声音:“晋王爷递进宫中的食物有毒,被宫人发现了,如今太后的意思是让你主动提和离。”

杜庭兰心中一震,回想起当日摆放在她桌案上的食盒,后来她被太后召去,回来时桌上已是热气腾腾的桂花糕。她记得王爷喜欢吃芙蓉糕,因此她常常做给谢屿吃,他也便以为她喜欢吃芙蓉糕,可她却从未告诉他自己的真正喜好。

她当时凝视着那盘未被触碰的糕点,心中思绪万千,却没有动,原来竟是看似无害的芙蓉糕才隐藏着致命的危机。这一切让她不禁回想起晋王那异于往常的态度,倘若他果真欲置她于死地,那么以太后生病为由命她入宫侍疾的行为似乎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太后不让她离宫,莫非是在暗中保护她免受晋王的毒手?

晋王意图让她在深宫中香消玉殒,她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便是与她那身为通王的兄长有关。尽管她已与兄长决裂,但多年的兄妹情分犹在。若她真的葬身于宫墙之内,晋王是否打算借此机会煽动通王起兵造反?朝廷这些年来对兄长的拥兵自重一直采取容忍态度,无非是忌惮他手中的几万精锐铁骑。而杜氏家族也因兄长之事被解除朝中要职,她嫁给晋王,本就是作为制衡兄长的一颗棋子。

正因如此,朝廷没有对兄长轻举妄动,兄长也表面上与朝廷相安无事。然而如今晋王对她痛下杀手,兄长对此究竟是否知情?还是他默许了此事,甚至打算借此作为起兵的反叛借口?

他怎会冷酷无情到这般地步?即便他曾因庶出身份在家中备受冷落,但他们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难道他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不惜将杜氏全族上百条人命置于不顾?更何况,如今的政权早已暗中被北戎人所掌控,若杜氏在这场阴谋中被诬陷入罪,又怎能逃脱灭顶之灾?

江长安静静地望着她,见她双肩微微颤抖,惨白的面容在白色衣衫的映衬下更显虚弱无力。此时,远处走来一位身着灰褐色长袍的男子,正是杜如晦。杜庭兰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感,她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世——她其实是扶摇的女儿,一个妓女的女儿。而主母蒋氏和杜如晦却将她身世的真相隐瞒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无法接受那个疼爱她的母亲蒋氏并非她的亲生母亲。此刻,她或许终于有机会向杜如晦问个明白,但当她看到杜如晦的身影时,内心却涌起一股强烈的逃避冲动,她什么也不想问,只想远远地逃离。

记忆如潮水般翻涌,她恍惚看见幼时在杜府回廊间奔跑的身影,蒋氏温柔地唤她“兰儿”,为她披上斗篷,亲手喂她吃药。那时她以为那便是母爱的全部模样。可如今想来,那份温柔是否只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她曾以“杜家嫡女”自居,骄傲地行走于权贵之间,可如今这身份却如沙塔般崩塌。她不禁自问:我究竟是谁?是妓女之女,还是杜家养女?若我是扶摇所生,那我流的血是否也带着世人眼中的卑贱?她感到胸口窒息般的压抑,仿佛从小到大所信奉的一切都被撕开伪装。

她甚至不敢回想蒋氏看她的眼神,那里面究竟藏着怜悯,还是愧疚?她害怕一旦开口追问,连最后一点温情也将彻底破碎。她宁愿继续活在谎言里,至少那虚假的温暖,曾让她在寒夜里不那么孤独。

杜如晦望着女儿缓步走来,那熟悉的身影此刻却透着陌生的疏离。她双肩轻颤,眼神不再有昔日的依恋,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警惕与割裂般的隔阂。他心头猛然一紧,如被重击,脑中飞转:是宫中苛待了她?还是她终于察觉了什么?他下意识抬手,想如从前那般轻抚她的肩,给予父亲的宽慰。可指尖刚触到她肩头,她竟如受惊之鸟般剧烈一颤,身躯瞬间僵硬,仿佛每一寸血肉都在抗拒他的靠近。那无形的棱角,像一道道刺向他的荆棘,扎得他心口发疼。他欲言又止,责备的话卡在喉间,却见她身子一软,如断线木偶般滑倒。他本能地冲上前,一把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抱着的是易碎的琉璃,又像是想用体温重新焐热那渐行渐远的骨肉亲情。可她手中的汤盅已碎裂于地,瓷片四溅,如同他此刻的心支离破碎。

杜庭兰双目灼灼,眼中翻涌着被背叛的怒火与难以置信的痛楚:“我不是母亲的女儿,是你和外面不三不四的女人生的,对吗?”那声音如刀,一字一字剜进他心底。杜如晦浑身一震,怒意如潮水般涌上,手臂高高扬起,掌风几乎划破空气。可就在那一瞬,他瞥见她眼角滑落的泪珠,晶莹却滚烫,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他深埋多年的愧疚与软弱。他僵在原地,手掌悬在半空,颤抖不止。

这一掌,是打她,还是打自己?是掩耳盗铃的威严,还是逃避真相的懦弱?心湖翻腾,悔恨、愤怒、怜惜、恐惧交织成网,将他牢牢困住。他张了张嘴,却只挤出干涩无力的辩驳:“你,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声音虚浮,连自己都听出了其中的溃败。杜庭兰已别过脸去,不再看他。鲜血从她掌心滴落,一滴,又一滴,敲在地上,也一下下砸在他心上。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挣扎,终是沉声开口,声音低哑而沉重:“你随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杜庭兰跟随子他走进殿内,只见太后端坐于席位之上,怀中抱着一只酣睡的狸奴。太后身着素服,更显温婉气质。珠帘后的人影微微一动,惊醒了狸奴,它迅速跳到斜榻上,蜷缩成一团。杜庭兰被杜如晦拉着跪伏于地,向太后行礼。太后端氏只是轻轻抬眼,随后不紧不慢地问道:“你可想好了?哀家允你离京,去往兄长处,只要你找到兄长杜瞿南谋反的证据,哀家不仅不会将此事怪罪于杜氏,若他日后不顾你们性命起事,你们也可先下手为强。哀家需要名正言顺地让南边几郡出兵,若杜瞿南起兵反叛,能借外力制衡藩镇。否则,他日若有变故,你们杜氏必将首当其冲。只要找到他与北戎勾结的证据,哀家定会保下你们杜氏一百余口人的性命,这笔交易对你而言应当极为划算。”

杜庭兰听后,心中震惊,抬头望向父亲。她没想到太后已然对那个已与杜氏断绝关系的兄弟动了心思。然而,端坐高位的太后,真的会放过杜氏吗?晋王亦非善类,他会利用自己的死作为起事的借口吗?在府中时,晋王与她关系最为亲近,但如今她却无法确定兄长在利益面前会如何选择。若他放弃了自己,为了保全杜氏,她也只能答应太后的条件。只要找到晋王与北戎勾结的证据,即便建康旧都的官员也不会支持他,届时太后收回通州便轻而易举了。

“臣女愿意听从太后旨意,与晋王和离。但若要兄长相信,还需太后娘娘安排一场戏,将杜氏贬入狱中,我再以逃狱之名去往兄长身边。”杜庭兰坚定地回应道。

杜如晦已然接收到太后的传讯,然而令他未曾想到的是,自家那个向来柔弱的女儿,此刻却展现出如此决绝而狠辣的一面,这不禁让他心神俱震。她的眼神冷得像冰,可指尖却微微颤抖,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与此同时,他回想起晋王那份深藏的图谋,更是恨得牙根发痒。晋王的举动无疑是在将杜氏家族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尽管其目的可能是逼迫自己的庶子起事,与他里应外合,但也不该利用他的女儿作为筹码。每每想到这里,杜如晦便愈发后悔当初定下这门亲事,或许那样便不会陷入如此艰难的境地。回忆起昔日的庶子,他心中满是感慨,或许自己当初不该那般绝情,将庶子逼到六亲不认的地步。

杜如晦拉着杜庭兰离开,杜庭兰的神情显得颇为不自然,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可眼底却翻涌着痛苦与挣扎。“你当真想好了,要去瞿南身边套取他勾结北戎的证据?这无异于将自己推向火坑啊。”杜如晦担忧地说道。

“父亲,”杜庭兰开口,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低头摩挲着袖中匕首的纹路,指节发白,“我还有其他选择吗?当年你将兄长赶出家门,即便他是庶子,你也不该那般决绝。如今晋王的意图已然明了,我们别无选择。”她顿了顿,抬眼望向远处,语气忽而尖锐,“只是太后恐怕从未想过留下杜氏,她若能斩草除根,又怎会允许我们这些野草春风吹又生呢?我们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太后身上。”她忽然回眸,目光复杂地看向父亲,“父亲,你还是设法将族中其他人迁往建康城吧,以免将来太后过河拆桥。”那语气里,有叮嘱,有诀别,更有一丝近乎怜悯的温柔。

杜如晦沉沉地低咳了一声,显得越发清瘦佝偻。“你的身世……你都已经知晓了?”他问道。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杜庭兰声音骤然冷硬,可话未说完,眼眶已红,她猛地别过脸,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瞬间崩塌的情绪,“父亲与母亲瞒了我这么多年,我本以为自己是杜氏的嫡女,没想到竟是一场笑话。早知如此,父亲还不如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也免得我如此不明不白地活了这么多年。”她攥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似在用疼痛支撑自己,“我恨不起来,却又无法完全不恨——恨你,恨母亲,恨这命运,可我又……又怎会真的希望你们死?”她声音低了下去,几近呢喃,“我只觉得我这前半生就像一个笑话。你让我如何面对自己,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父到底是谁。”一滴泪滑落,她却倔强地仰起头,仿佛要将所有软弱逼回心底,“父亲,也许你从一开始就不该留下我。”话落,她转身疾步而去,背影决绝,却在转角处微微停顿,似在无声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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佞恩录
连载中青梅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