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发现白秦已香消玉殒时,宴席已近尾声。远处尚有醉酒的宾客笑语喧哗,浑然不觉这夜已染血。崔颖随同客室与林氏一道赶来,神色凝重。早闻这位林氏极得崔老爷宠爱,因崔夫人久病在床,府中诸事皆由她一手打理,此次赏花宴亦出自她精心筹办。此刻细看,林氏果然生得明艳动人,年华正好,举手投足间既有少女的娇柔明媚,又不失温婉端庄。一袭淡蓝色织锦长裙随风轻扬,衬得她如月下清荷,清丽出尘。可那双眸子深处,却似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静静映着湖上未散的血光。
“这……”林氏目光惊愕,难以掩饰内心的震动,她低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尸体。那具尸体的腹部被利器刺穿,原本淡粉色的衣裙被鲜血染得斑驳,令人触目惊心。林氏不禁失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她还好端端的,如今却变成这般模样。是否已有人通知余太师府上?”
“回姨娘的话,我们已经派人去通报了。”身边的婢女恭敬地回答,“只是余夫人因酒醉早早回府,只剩下余大公子和余家的三四姑娘在此。余大公子饮酒过多,正在偏房休息,两位姑娘年岁尚小,未经世事,听到白姑娘出事后都惊吓过度,晕厥了过去,无法主持大局。我们已经安排马车将她们送回府,并让人把消息带给太师府,只是目前还没有回音。大理寺的柳大人已到达现场,但因头疾发作,改由沈寅大人前来处理此事。”
林则雅连忙吩咐:“快请沈大人进来,同时派人将此处的出入口封锁,切勿让消息外泄。若有奴才多嘴,马上将其发卖。还有,让府上的护院四处巡查,看是否有可疑人物在府内活动,仔细核对中途离席的宾客名单,务必找到凶器。”她又转向身旁高大瘦削的男子,“官人,您看这些安排是否妥当?如果还有不足之处,请官人指点。”
崔颢面色凝重地摆了摆手:“不用,你处理得很好。此事不宜张扬,先将宾客逐一送走,再拿着我的令牌去调集官府人手。如果凶手还在府里,那可就糟了。这显然是有人故意挑拨我和余太师的关系,不知是否是徐氏所为!”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愤怒与不安。
“提起这位白姑娘,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实在令人扼腕叹息。不知太师府听闻此噩耗,会是何等惊怒交加。总之,此事绝非轻易了结,定要将那凶手绳之以法,方能告慰亡灵。”林氏言辞间满是惋惜之色。
沈寅领着两名年轻女婢走来,她们神情惊慌失措。卫令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只见那两名婢女被押着跪在众人面前,还未等旁人开口询问,她们便哭喊道:“夫人,请为我们姑娘做主啊!”
沈寅冷声喝斥道:“你们姑娘出事之时,你们二人身在何处?又为何企图从侧门逃走,莫不是心中有鬼?还是说,你们亲眼目睹了杀害你们姑娘的凶手?”
其中一名女婢泪流满面地回答:“奴婢们实在不知情啊!也是在路上才得知姑娘出事的。我们之所以逃跑,是因为刚才在廊下时,有人持刀追杀我们!我们是家生子,作为姑娘的贴身女使,因此学了一些防身之术。本想绕回去找姑娘,但看到余三四姑娘被人从侧门扶上马车,担心出事了便想去看看情况。可我与云栽刚到侧门,就被沈大人带人押了过来。”
林氏厉声质问:“你们作为白姑娘的贴身女使,不好好跟在自家姑娘身边伺候,却待在廊下做什么?莫不是与歹人勾结,故意离开以使你们姑娘孤立无援?若真如此,你们可是罪该万死!某些害人的卑鄙手段,我虽是身处内室,却也见过不少。像你们这般身为奴婢,却敢伙同外人谋害自家主子的性命,实在是罕见。若还有一丝良知,就赶快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如实招来,也省得我们费尽周折对你们严刑拷打,你们也要多吃些苦头。”
“奴婢们绝无伤害姑娘的胆子,对我们这些下人而言,谋害姑娘有何益处?白氏主母先前派我们二人来照顾姑娘,如果姑娘有什么三长两短,奴婢们也难逃一死。那日宴席上,姑娘坚持不让我们跟随,说是要独自散心。起初,奴婢们担心姑娘的安危,不愿答应,但姑娘威胁说,如果再跟着她,便会回府后告我们轻慢无礼,目中无人,要将奴婢和云栽发卖。我们害怕,只好依了她。其实,奴婢早就察觉姑娘行为异常。姑娘向来木讷,每次余太师夫人带她去相看人家,她都不肯精心打扮。但那天,她却让奴婢为她梳妆近两个时辰才出门。奴婢虽然年轻,但也跟随过白氏主母,知晓些人情世故,担心姑娘在外失了体面,便和云栽远远跟着。后来,我们看到……”婢子脸上闪过犹豫之色。
她喉头滚动,似有千斤重担压着话语,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那一幕在脑中反复闪现——崔夫人与那男子低语浅笑,衣袖轻拂间似有暧昧流转。可若说出,便是撕开了主家的颜面,牵连出不可言说的隐秘;若隐瞒,又恐真相湮灭,自己反成替罪之羔羊。她心中翻腾着恐惧与挣扎:一边是作为奴婢遭受的威严与规矩的桎梏,一边是性命攸关的实情。她不敢想,一旦开口,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可眼前林氏逼问如刀,崔颢目光如炬,她仿佛站在悬崖边缘,退无可退。
林氏见状,不耐烦地厉声斥责道:“有话快说!你家姑娘都出事了,还遮遮掩掩干什么?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那又如何,总不能让我们背黑锅!这宴席是我从小操办到大的,如今你家姑娘笑着进来,却横着出去。如果查不出原因,外人会怎么议论我们相府?你快说!”婢子慌忙说道,眼神却不时瞟向正院,那是崔夫人居住的地方。
她神情惶恐,唇色发白,“奴婢看到崔夫人在远处与一名男子私会,他们举止亲昵……”婢子又停了下来,似乎不敢再说下去。
崔颢听到这里,脸色僵硬,上前一把抽了婢子一巴掌,怒目圆睁:“说!把你看到的都说出来!”
云种急忙地道出她所见的实情:“奴婢远远见到崔夫人在与一男子私会,那男子是谁奴婢没有瞧清,但看见是锦衣华服,估计是来赴宴的宾客。奴婢见到这样的秘事便是害怕极了,忙和云栽匆匆地离开,没成想刚走到前院,后脚就有人追杀了过来。脚步声杂乱而急促,黑影里似有数人持棍棒奔袭而来,云栽吓得腿软跌倒,奴婢拼了命拽她起身,两人跌跌撞撞躲进假山缝隙,屏息不敢出声,只听得追兵低喝:‘别让她们跑了!’片刻不敢停留,爬出缝隙后一路狂奔,发髻散乱,鞋履也脱落了一只,心口怦怦直撞,几乎要跳出胸膛。奴婢们看见三四姑娘从侧门离开,一时担忧追上去查看是实情,但奴婢和云栽其实也是撞见这幕才害怕地想往侧门逃走,只是此事到底也是秘闻,奴婢们只是想活命而并无他想啊…”
隋鄢和卫令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这婢子在暗中扯谎构陷崔氏,只是他们不能站出来作证,否则就是侧面证明自己在场的事实。而目睹那名婢子强面上惊喜,可说话分明条理清晰,就像是提前排练好的一场戏一般,她倒是想看看他们接下来要唱什么戏。
“去请夫人过来。”
崔颢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怒,但极力维持着平和的语气,随后又想到什么,“罢了,我相信夫人定是见她的兄弟而已,前日她还向本相提起她的弟弟来,本相都将这茬给忘了。”随后一脚踹向那名婢子,“你这贱婢莫要为了推脱罪责而在这里挑拨是非破坏本相与夫人之间的夫妻感情,本相问你你还看到了什么?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夫人杀了白氏不成,这岂不是可笑之语?”
云种惶恐地从地上爬起了身:“奴婢不敢妄言,只是姑娘当时就在此处散心,若不可能是她自尽了,纵使奴婢们身份卑贱,可是还有发言权的罢。丞相大人若要维护自家夫人那也是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咱们姑娘尸骨未寒,丞相大人还是要给咱们姑娘一个交代罢。”那奴婢用力抵着自己的脖子,锋利的刀刃离她的脖颈只有三四寸,“大人也不想奴婢以死为咱们小姐求个公道罢。”
“好,那你就死自证清白罢。”卫令陡然打断了她,语调冰冷,“崔夫人好歹也是名门贵女,若告你来诉毁,你刚才所说多有批漏,偏偏你自己没有察觉,要知道那地方虽则偏僻,可却并不是没有人经过,崔夫人难道是傻的不成,在自己的府邸上约见情郎?也许你会说是情难自禁,那我来赴宴的时候可是听闻病得下来床榻积郁于心,如若她心中当真有什么所谓的情郎,那大抵也不会因为旁人而积郁于心,因为心中有人便不会在宴府上这番言骑在主母头上的局面,如若她起身主持宴席,不是反倒可以光明正大地见人,你这话可是有矛盾,无非是想说崔夫人称病不起就是为了私会情郎,但你少拿那种腼腆心思来揣测主母,你说你是因为撞破了此等辛秘事而感到害怕,可你们是从小服侍自家姑娘的,却不是先去提醒自家姑娘,而是自个儿先逃了,真是浅薄的主人情分,那你如今又在这里以性命为自家姑娘求公道,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惜命还是不惜命了,到底是忠仆还是在单纯地演戏了。”
云种的脸色渐白,手不自觉地松了,卫令趁机紧掌夺过她手中的匕首,左右两名小厮道:“按住她!”两名小厮立刻完意将她按住了,卫令这才道:“事情没有查个水落石出,你作为忠仆怎么可以死,难道不应该看到自家小姐沉冤得雪才能心安理得地去死么?没有我的允许,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活着罢。”
卫令不再看云种一眼,转头督向不知所措的云栽:“将她们两分人分开单独审,只要这云栽不是个傻子,那我相信总是能问出点别的东西来。”
东方渐白,晨曦微露,窗户纸随之泛起淡淡的光亮。卫令心中明了,此刻已是寅时末刻,便轻轻搁下手中的笔,缓缓站起,抬手吹灭了灯笼里的残烛,随后朗声吩咐门外侍从:“准备官服。”话语未落,早已守候在外的两名婢女应声而入,一人手中端着一盆清澈的洗脸水,另一人则恭敬地捧着柔软的巾帕。每日清晨的第一件事,便是梳妆整发。那端水的婢女小心翼翼地将水盆置于洗脸架上,随即搬来一把舒适的椅子,稳稳摆放在架前。卫令移步至椅前坐下,婢女轻手轻脚地解开她束发上的飘带,如丝般的长发瞬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婢女拿出篦子,细心地从发梢开始梳理,每一下都轻柔至极。随后,她用一只手从脑后轻轻捋起长发至发根处,熟练地一提,将长发高高扬起,另一只手则麻利地取过发带,在发根处灵巧地绕过一圈,一边用嘴咬住一端,一边用手拽着另一端,干净利落地穿过去,随后迅速收紧,双手灵活地将发带系成一个精致的结。接着,她取下篦子,将束发盘旋缠绕,长发被巧妙地拧成一缕,打好结后,再用一根发带仔细系紧,最后郑重地插上一根晶莹剔透的玉簪,整个梳发过程便完美地完成。
刚从刑房出来,她便瞧见隋鄢在门前等候。昨晚的混乱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余府也选择暂时压下此事,打算先找出凶手,再向白氏解释原委。隋鄢已然与卫令在皇城司审问了云栽和云种两人一整夜,所获诸般细节皆能吻合。
卫令来到小厅,那里已有人摆好了热气腾腾的早膳,然而他却毫无胃口。只因听闻崔氏夫人苏氏因此事急火攻心,本就虚弱的身体病情加剧,至今未曾苏醒。这消息是今早从李氏处得来的。不幸的是,昨夜李夫人等人确实未曾见到崔夫人,因为她们刚到院子便被林姨娘请去了偏厅观赏新开的牡丹,如今连人证都欠缺。卫令倒不是滥施同情,而是若杀害白氏与通奸的罪名真落在苏氏头上,崔相必会失去不少朝臣支持。有人意图借此机会制造崔、余两氏不和,而明面上的受益者则是徐氏,与其说这是要挑拨徐氏与余氏的关系,不如说是要加深崔、徐两相之间的仇怨与隔阂。
只能是北戎了。卫令不动声色地放下箸筷,大理寺那边今早也给她传了信,沈寅将府中的宾客排除了遍,拷问了当夜有在后院出入过的婢女以及小厮,只道崔夫人当夜的确不是一直待在房中,还出了趟府,只是她身边的女使如何都不肯开口,被崔相暴怒杖死了,看来一切线索都指向了崔夫人苏氏,怕是只有从她身上出手才知道真相了。他观林氏也是有问题的,否则林氏不可能会放过扳倒主母的机会,不仅不过问,反而帮着崔府瞒下此事。要知晓林氏并非出身不高,为人也是颇有野心的。沈寅觉得林氏极其反常,不过他也查不出她身上有什么问题。
“看来我们得亲自拜访苏氏了。”卫令看完信后说了句,隋鄢淡淡地掀起眼皮看她,持箸夹了块鱼到她的碗中,语调不急不徐:“不急,此事应该还有首尾,也许,背后的人要的还不是这样的效果。那我们就更需要等。”
卫令看着暖色的烛火映在他锋利的下颌,纵使他语气平常,可听入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冷。她抬眼看着他:“你是早知晓有人会破坏这场赏花宴不罢,但我猜你并不知道背后的人打算利用余太师府上这名远亲侄女来阻止崔氏与兖州知府相看。发现了这样的事情,若查不到真凶,刘氏还和崔氏结亲,那刘氏无辜,于是在打杀太师的脸。因为无论怎么说,人都是在崔氏府上出的事。而刘氏在这样的关头与之结亲,无论受害者是谁,谁的心里都不会舒坦。而刘氏顾虑余氏,也不仅仅是因为余氏的势力,而是余氏的大公子余长兰是兖州的盐转运使,这方面刘兖定是谋利颇多的。自然不会放弃盐这块肥肉,哪怕不拉拢,也不敢得罪。若非余氏家规不纳妾,余长兰已娶亲,刘兖定会将其中一个女儿嫁过去的。看来背后动手的人十分清楚此间的厉害关系,比起林氏,我倒是更怀疑你。”
卫大人如此怀疑我,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我待你情深意重,你却对我弃如敝履。在你眼中,我便是那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恶人。不过,我倒是赞同你的看法。若你推测此事是我所为,那你现在打算如何?难道要将我押送到官府?他们怕是没那个胆量。官府的办案手段,你再清楚不过。” 他也放下了筷子,冷峻的眉眼间并无太多情绪,但言语中的轻蔑,她却听得一清二楚。他说的都是实话,官府的人即便是判她自杀,也不敢定他的罪。她刚才也是一时冲动,现在细想,此事并不像是她的手笔。若真是他做的,他不会出现在席上,断绝自己被怀疑的一切可能。他也不会来提醒她白氏对于崔余两府的意义。他本质上并不希望崔余两氏撕破脸,也不希望他们捆绑在一起。维持平衡的状态,意味着他可以从中控制,为他所用,这比挑起他们之间的隔阂更为有利。
卫令已不再去想自己刚才预测他的行为是对是错,但在反思中,她莫名地将此事与另一件事联系起来。隋执臣入了狱,而余氏又被牵进这场风波中。本来看似毫不相关的两件事,却有一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共同点。
那便是余氏祖辈出的那位帝师余从年与隋氏老太爷是同年。后来,余氏子弟渐渐才气尽失,虽靠着世族荫蔽,仍能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但族中子弟无甚才干,为稳固地位,利用余从年的余威结党,排挤寒门士子。
隋氏作为当时崛起的寒门,与这余氏越发水火不容。之后,有人查出隋氏族中一名子弟通过贿赂走上仕途,余氏趁机利用此事对隋氏大肆攻讦。隋老太爷因那门子弟是自己长子,郁郁而终。长子因无颜见人隐退,直到长子遇到兵乱去世,其子被寻回,才道出实情。当年之事纯属余氏诬陷,那名贿赂的真正子弟是余从年的庶子,担心会被主母厌弃,故求好友顶罪。
然而,余氏明知事情真相却以此为借口诋毁隋氏。余氏的长子因曾受好友救命之恩,未揭露此事,而那位好友正是当年作弊的余太师余凭之之。当年,隋安砚之子隋重临返回隋府,重振家业,却因此与余家结下世仇。
余凭之拒不承认当年之事,而隋执臣遭郭忠娟检举受贿入狱。余氏在这关键时刻旧事重提,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朝局,此人必定对陈年旧事和各世族关系了如指掌,且久居朝堂高位。卫令怀疑的目光投向隋鄢,这才发现此人深不可测的可怕之处。
若非朋友,不如除去。
完颜政回到府上,谢娢跟在身后,冯如对他说道:“王爷,府上来了人,已经在书房等候。”完颜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对冯如说:“既如此,你送公主回府吧,今晚不必来问候。”
谢娢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却突然被完颜政握住下颌,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我问你,书房里的东西你动过了?原来你还没死心,想从我这找到当年灭关兵财的证据。我可以告诉你,朝中确实出了内奸,而且此人身居高位。但就算你查到了又如何?现在的朝堂还不是我说了算。你如此不自量力,下次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的手指用力收紧,几乎要将她的下颌骨捏碎,但谢娢那双清澈的眼睛却无动于衷。完颜政盯着她的脸,心中怒火中烧:“你最好永远这副死样子,否则看到你有其他模样,我当真不痛快。”
谢娢被他用力推开,后背撞在坚实的木桩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脸色瞬间苍白,但她紧咬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尽管她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但那份清冷的倔强却让他更加恼火。他恨不得将这个如同泥塑般无动于衷的人儿撕碎,然而他却并未这么做,而是厉声质问:“谢清璋,你当真如此不堪?当年你的泼辣劲去哪里了?别以为在此装可怜我便会心软,我们之间的账还未清算!”
谢娢却突然轻声笑了起来,也许是因愤怒,也许是因激动,她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如雨中摇曳的荷叶,“什么账?我欠你什么了?当年你在都城为质,多次受人欺侮,不是我在保护你吗?你不识中原文字,不是我求父亲让你旁听,教你识字吗?我虽曾背叛你一次,但你依然活得好好的,还成为了权倾都城的异族王。我们顶多算是两清,何来你欠我之说?你若过不去那道坎,干脆杀了我,收回这条命便是。总之,你若逼迫我,我必会竭尽全力杀你,我们只能是生死仇敌。”
完颜政闻言目眦欲裂:“仇敌?也好,只要我不倒,你便一日是我府中的囚徒,需依靠我生存。每当我看到你这般模样,心中便无比畅快,觉得甚是有趣。因此,你务必好好活着,别轻易死去,否则就无趣了。”完颜政似有惋惜地说道,目光中却满是戏谑,大步朝正院走去。谢娢垂下眼睑,苍白的脸庞隐藏在阴影中,神情难辨。就在完颜政踏入内院之际,她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呢喃:“当初,真不该救你。”
完颜政怀着沉重的心情来到后院,只见那里已站坐着一个男子,正全神贯注地下棋。他修长的手指轻缓地夹起棋子,淡淡地抬眼看了完颜政一眼,而后又似若无睹地落下,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后院中显得格外清晰。完颜政面色阴沉地走过去,在男子对面坐下。他向来对棋道并无兴趣,然而,两人却正是因棋道而结识。当年,完颜政在都市中为人质,京中的骑射御术虽皆有所涉猎,但他唯有骑射技艺精湛。于是,一帮世族子弟便以棋画为名,羞辱他是未经开化的北蛮子。完颜政不堪其辱,径直前往拥有棋术盛名的章氏门前,跪了半年之久,每日清晨都会在府前跪上三个时辰。这份执着最终感动了章老太爷,而完颜政对弈的棋道对手便是他的长孙章鹤玦。随着时光流逝,两人渐成好友。如今章氏遭遇变故,完颜政将章鹤玦收留在府中,章鹤玦也甘愿成为他的幕僚。
“今夜白氏死了,是你做的吗?”完颜政看着棋盘上的棋子,问道。章鹤玦神色不变,手指轻轻拨动棋子,发出轻微的声响,“你放心,此事我已有十足把握。我的人手脚干净利落,绝不会留下把柄。白氏虽不是什么名门公卿,但终究是三除州府的一方刺史。只要白氏匆匆入都,我们的人便会中途劫杀,如同当年福州知府宋永年入都时一样。他们手中握有王爷私吞三州军饷的证据,岂能让他们平安活着?只是这白祐延更不知天高地厚,竟意图以此为挟来升迁官职,此人迟早会成为隐患,不如早日除去为好。”章鹤玦语气平静,不急不徐地再落下一子。
完颜政凝神看着他,“只是你为何选在此时动手?若是在余府动手也并非做不到,届时白氏在余府中出事,不是更加引人猜忌余氏,也能更快达到你我目的。只要有人对余氏产生怀疑,必然可以翻出当年那桩旧案,又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来设计这出事情呢?还要将崔氏牵扯进来。”
“崔氏与兖州的府结亲,刘氏不能搭上崔氏这条线你可明白?他们背后是什么打算你还不明白么,兖州近来与通州私下的动作频繁。为的是什么?是背后的通州杜氏,那杜氏在打什么算盘,我在通州的密探来报说他私下派往兖州的密使频繁,似乎是在找什么人,你觉得有什么人值得他这种自立为王的反贱如此上心的呢,而且兖州原本驻扎的贵州有军隋玉官不仅没有返回兖州,反而私下来往兖州以及三余州,而且此事大后大约也是知情的,却并没有发动,这举动只能让我想到一个人。”章鹤玦眯了眯眼,“当年于杜氏以及冯氏有恩的只有谢缙太子,杜瞿南出身的兖州杜氏当年被人检举与礼王四部来往书信,您有谋反之举,是谢缙将其一力保下,而冯氏当年身为王妃,因为侧妃于氏的宠爱日益,代王竟有另立王妃的想法,也是谢缙臣属一力反对才保住她的王妃之位,如今两方都没有任何的动作,只能让我以为此事必定和前太子有关了,刘氏若有异心,此事又搭上崔氏这条线为的是什么,如果探子的消息无误,崔氏幼子今日份要到兖州就任了罢,还是在兖州的刺史一职,为的是什么?将兖州的消息彻底封闭起来,这事说来说去只破口其实就在那刘氏的身上,拖着下水其实也只是为了阻止刘兖搭上这条线,区区女子怎能阻于我的宏图大业,白氏在我看来也是死得其所了。”
完颜政笑道:“那隋鄢可是个不好对付的,他若真查到你身上来,那你可有办法应对?我知道渊安你有十足的把握,可那隋鄢是个什么狠角色你我都领教过,他到底是拓跋氏那边的人,如今踏破氏在北境得势,灭了几个小国,禁都中的那些西蛮贵族早已向他投诚,北戎要想拿下建康,他们拓跋氏又何尝不是这样野心勃勃。”
章鹤玦举起枚棋子,眸中情绪晦涩不明,半晌,待他举起手中棋子吞吃掉对方的黑棋,他忽地抿唇笑了:“这玲珑棋局解了。”他收回手道:“就好比这棋局,许多看似不可走的路,实则都是任你选择的,无论你走哪一步,只要来个出其不意,我想都不会动自己到无路可走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