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紧不慢地往前爬,像蜗牛,但到底是在移动。转眼,我从B市回来又扎进工作里扑腾了两个星期。这两个周末,我都雷打不动地周五晚上杀过去,周日晚上再滚回C市。高铁票攒了一小摞,跟打卡似的。
谢怀意那边,表面上看,好像没什么太大变化。视频的时候,话还是不多,但被我逗急了会小声反驳两句,偶尔被我缠着要亲亲,也会隔着屏幕极快地对着摄像头碰一下,然后立刻红着脸移开视线。周末我过去,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手足无措,会提前问我想吃什么,虽然最后下厨的八成是我。家里我买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那双毛绒拖鞋、那个傻乎乎的小熊杯垫,他也都默许了它们的存在,甚至有一次我发现,那个小熊杯垫被他放在了书桌上,压着几页草稿纸。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那种小心翼翼的、随时会破碎的感觉,淡了不少。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还沉在水底。像暗礁。比如,他依旧清瘦得让人心疼,偶尔走神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疲惫,还有……那个上了锁的床头柜抽屉。我每次去,都会下意识瞟一眼。药瓶还在里面,我能感觉到。他没说,我也就一直憋着,没问。像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傻子,陪他演一场“一切都好”的戏。我怕一问,就打破了眼下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
打破平静的,是谢怀意自己。
那是个周六的早上,阳光很好。我赖床,把他圈在怀里不让他起。他挣扎无果,只好由着我,脑袋枕在我胳膊上,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我睡衣的扣子。空气里有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舞,安静又惬意。
“商君意。”他忽然小声叫我的名字,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点……犹豫。
“嗯?”我闭着眼,懒洋洋地应着,低头用下巴蹭了蹭他发顶。
他沉默了几秒,手指卷扣子的动作停了。我能感觉到他身体微微绷紧了些。
“我……”他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我……一直在吃药。”
我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扎了一下,瞬间清醒了。但我没动,也没睁眼,只是搂着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些,喉咙有点发干,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嗯。猜到了。什么药?”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平静,愣了一下,才低声说:“……抗抑郁的,还有……安定。”
“吃了多久了?”我问,声音有点哑。
“……七年。”他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断断续续的。严重的时候……就吃。”
七年。
从我“离开”那天起。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我心里最软的地方,疼得我指尖都在发麻。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慌。我把他往怀里又按了按,脸颊贴着他微凉的发丝。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我轻声问。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就在我准备说点什么打破沉默的时候,他极轻极轻地说:“……不想再骗你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我心湖,激起惊涛骇浪。不想再骗你了。这背后意味着什么?是信任?是试探?还是……一种交付?
我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谢谢。”我说,声音哑得厉害,“谢谢你能告诉我。”
他身体轻轻颤了一下,没说话,但往我怀里缩了缩。
那天早上,我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我做饭,他摆碗筷。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弦,好像松了一些。
吃完早饭,我收拾完厨房,走到沙发边,他正抱着笔记本看论文,但眼神有点飘,没看进去。我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拿开他的电脑。
“下午有事吗?”我问。
他摇摇头:“……没。看文献。”
“别看了,”我说,“我约了苏医生。陪我一起去?”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充满了惊讶和一丝慌乱。“你……你约了苏医生?什么时候?”
“上周。”我看着他,“我想……跟她聊聊。关于你的事。当然,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就不去。或者,你陪我一起去,就在外面等我?”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眼神复杂,有犹豫,有不安,还有一丝……如释重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一起去。”
下午两点,我们准时到了苏谈依的心理诊所。还是那个安静、带着薰衣草香味的地方。谢怀意看起来有点紧张,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我握住他的手,冰凉的。我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心。
苏谈依看到我们一起出现,似乎并不意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怀意,商先生,你们好。请坐。”
谢怀意进去做日常咨询了。我坐在外面的等候区,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七上八下。明明空调温度适宜,我却觉得手心有点冒汗。说不紧张是假的。我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怕知道那些药片背后代表的是我无法想象的痛苦,怕自己……承受不住。
大约五十分钟后,门开了。谢怀意走出来,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还算平静。苏谈依跟在他身后,对我笑了笑:“商先生,请进。”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轻轻带上门。
苏谈依的办公室很简洁,书架上摆满了专业书籍,桌上放着一盆绿植。她示意我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给我倒了杯水。
“商先生,放松点。”她微笑着说,“今天请你来,主要是想和你聊聊怀意的情况,以及……作为他的伴侣,你可以做些什么。”
我点点头,坐直身体:“苏医生,您请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苏谈依用专业而温和的语气,向我详细解释了谢怀意的病情。重度抑郁伴随焦虑,伴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症状。她提到了可能的诱因,包括早年家庭环境、高压的学业,以及……七年前那场带有巨大创伤性的“情感变故”。她没有用任何指责的语气,只是客观地陈述。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她说了药物的作用,也说了心理咨询的重要性。她强调了陪伴和支持的关键性,但同时也指出了边界感——“你不是他的医生,你是他的伴侣。过度保护和过度焦虑,反而会给他带来压力。你需要做的,是提供稳定、安全的情感支持,鼓励他,但尊重他的节奏,同时……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这种疾病有反复的可能,康复过程可能很漫长,甚至会有波折。你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心理准备。”苏谈依看着我,眼神坦诚,“商先生,这条路并不好走。你确定,你准备好了吗?”
我没有任何犹豫,迎上她的目光,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苏医生,我准备了不止七年。无论多久,多难,我都陪他走。”
苏谈依看着我,眼里的笑意加深了些,带着一丝赞许和怜悯?“很好。有你在身边,对怀意来说,是一剂非常非常重要的良药。”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下次如果看到他情绪极度低落,或者有……伤害自己的倾向,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或者紧急送医。这是底线。”
“我明白。”我郑重地点头。
从诊所出来,已经是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暖橙色。谢怀意安静地走在我身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伸手,自然地牵住他的手。他指尖颤了颤,没有挣脱。
“苏医生……跟你说什么了?”他小声问,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没说什么,”我握紧他的手,语气轻松,“就是夸我帅,让我好好看着你,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别让你熬夜。”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很快又抿直。“……胡说。”
“真的。”我凑近他,笑嘻嘻地说,“她还说,我这种男朋友,打着灯笼都难找。”
他耳根红了,低下头,没理我,但握着我的手,收紧了些。
看着他在夕阳下微微泛红的侧脸,我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大石头,好像终于落了地。知道了最坏的情况,反而踏实了。接下来,就是一步一步,陪着他往前走。
两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一个项目从启动到上线,也足够一些细微的改变悄然发生。
我依旧保持着C市-B市的双城记,但心态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不再是焦灼的奔赴,而是带着一种笃定的归期。谢怀意也渐渐习惯了我的存在。他会在我周五晚上到家时,提前烧好热水;会在我做饭时,抱着电脑靠在厨房门框上,一边看论文一边陪我聊天;会在我故意抢他碗里的肉时,皱着眉头小声抗议:“商君意!”;甚至会在我连续加班熬夜后,一边板着脸说我“活该”,一边偷偷在我行李箱里塞几盒维生素。
他吃的药,剂量在苏医生的指导下,慢慢减少了一些。脸色看起来比以前好了点,虽然还是瘦,但抱起来没那么硌手了。噩梦的次数好像也少了些。最重要的是,他眼神里那种时刻存在的、易碎的紧张感,淡了很多。偶尔,我能看到他对着电脑屏幕,因为解决了一个难题而微微弯起嘴角,那笑容很浅,但真实。
这两个月里,群里的那帮家伙也没闲着。高伊在B市看展时又“偶遇”了谢怀意一次,强行拉着他吃了顿饭,并在群里进行了实时图文直播,引得江昊他们嗷嗷叫,纷纷表示要组团去B市“抓人”。谢怀意在群里依旧潜水居多,但偶尔会被@出来回答一两个技术问题,或者在我和江昊他们插科打诨时,发一个系统自带的微笑表情。算是……慢慢融入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正和谢怀意视频,看他给我展示他刚调试通的一个算法模型,他放在桌上的另一个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对我做了个“稍等”的口型,拿起手机走到了阳台。
通话时间不长,大概十分钟。他回来的时候,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怎么了?导师找?”我问。
他摇摇头,坐回电脑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不是。是……‘凌云科技’的人力资源部。”
“凌云科技”?我愣了一下,想起来了,是B市那家很有名的独角兽企业,搞人工智能的,势头很猛。“他们找你?什么事?实习?”谢怀意快博士毕业了,有企业联系也正常。
“不是实习。”他顿了顿,抬起头看我,眼神有些复杂,“是直接发 offer。首席算法工程师的职位,年薪……开得很高。”
我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首席算法工程师!还是“凌云科技”这种级别的公司!这起点……高得吓人!我下意识地为感到骄傲,但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感悄然攫住了我。B市……如果他接受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他要长期留在B市了?那我们……
我强迫自己压下心里的波澜,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你怎么想?机会很难得。”
他看着我,没说话,眼神里有犹豫,有挣扎,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宋老师……也知道了。他劝我……认真考虑一下。说平台很好,发展空间很大。”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宋远庆是他导师,他的建议分量很重。而且,从职业发展的角度,这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情于理,他似乎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是挺好的。那你……怎么回复他们?”
他又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我说……需要考虑几天。”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视频两端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刚才因为算法调试成功而带来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
“很晚了,”最后还是他先开口,声音有些疲惫,“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休息吧。”
“……好。你也早点睡。”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但他垂下了眼睫,挡住了所有情绪。
“嗯,晚安。”
“晚安。”
视频挂断。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有些失魂落魄的脸。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C市的夜景,心里乱成一团麻。理智告诉我,应该为他高兴,支持他抓住这个机会。可情感上……我舍不得。好不容易才重新在一起,难道又要开始异地?虽然B市离C市不远,但工作和读书是两码事,他一旦入职,肯定会忙得脚不沾地,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每周见面吗?
一种巨大的熟悉的无力感再次袭来。重生回来,我改变了谢怀意自杀的命运,我们重新在一起了。可现实的问题,依旧横亘在那里。职业,距离,未来……
这一晚,我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