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意是在一种熟悉的、冰冷的空虚感中惊醒的。
意识还没完全回笼,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下意识地往身边蹭了蹭,想要寻找那个昨夜温暖坚实的依靠,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空荡荡的床单。
心脏猛地一沉!像是一脚踩空,坠入无底深渊。
他倏地睁开眼,卧室里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的、灰蒙蒙的晨光。旁边,没有人。枕头是凹陷的,还残留着一点点熟悉的、带着清爽皂角的气息,但温度已经彻底凉透。
走了?
他又走了?
像七年前那样,悄无声息地,就走了?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呼吸骤然变得困难,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闷得发疼。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四肢百骸开始不受控制地发冷、发颤。细密的、无法抑制的颤抖从指尖开始,迅速蔓延到手臂、肩膀、乃至全身。他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死死咬住下唇,试图阻止牙齿打颤的声音,却徒劳无功。眼前开始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带来阵阵钝痛。
他又要丢下我了……
果然……还是不行吗……
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
绝望的、自厌的念头像潮水般涌上,将他淹没。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冰冷的被子里,试图汲取一点点虚幻的安全感,却只感到刺骨的寒。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皮肤,浸湿了枕头。他死死攥着胸口的衣料,指节泛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世界天旋地转,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冰冷。
我拎着两大袋东西,用胳膊肘费力地顶开公寓门时,天刚蒙蒙亮。外面下着毛毛雨,空气湿冷。袋子里塞满了刚买的新鲜蔬菜、水果、牛奶、鸡蛋,还有一堆我觉得能让这个冷冰冰的公寓看起来有点人烟味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新的暖色调毛巾、一对马克杯、甚至还有个小熊造型的隔热垫。这地方太他妈像样板间了,冰箱里除了几瓶水和过期酸奶,屁都没有,看得我火大。
轻手轻脚地换鞋,把东西分门别类塞进冰箱和橱柜。看着瞬间被填满的冰箱,我心里那点因为早起和阴雨天带来的烦躁才散了些。得把他喂胖点,太瘦了,抱着都硌手。
洗了手,我推开卧室门,想看看那小结巴醒了没。
门一开,我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房间里光线很暗,窗帘没拉开。床上那个鼓起的被子包,在……发抖?很轻微,但持续不断的、细密的颤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
我心里咯噔一下,几步跨到床边。“谢怀意?”我低声叫他。
被子包猛地一僵,颤抖停止了,但里面的人缩得更紧了,连脑袋都埋了进去,一点声息都没有。
“怎么了?做噩梦了?”我坐在床边,伸手想去掀开一点被子,看看他的脸。
手刚碰到被角,里面的人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往里缩,发出极轻的、带着哭腔的抽气声。
操!我心头一紧,不再犹豫,稍微用力把被子掀开一个角。谢怀意蜷缩在下面,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圈和鼻尖却泛着不正常的红,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嘴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他紧紧闭着眼睛,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谢怀意!”我声音沉了下来,心里又急又疼,俯身把他连人带被子一起捞起来,紧紧抱在怀里,“醒醒!看着我!怎么回事?!”
他被我强行抱住,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好半天,才缓缓地、极其困难地睁开眼。眼睛里布满血丝,氤氲着一层厚重的水汽,眼神涣散、空洞,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看到是我,他瞳孔似乎聚焦了一瞬,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我……我……”他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音,“以为……你……走了……”
就因为这?因为我早上没在他身边?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把,又酸又疼。我把他更紧地搂进怀里,大手一下下地、笨拙却坚定地拍着他的后背,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哄劝:“没走,没走。我出去买了点菜和日用品,看你睡得香没吵醒你。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嗯?”
他趴在我怀里,身体依旧僵硬,但颤抖慢慢平息了一些。眼泪却流得更凶了,无声无息,很快浸湿了我胸前的衣料。他不再说话,只是把脸深深埋在我颈窝,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双手死死攥着我背后的衣服,指甲隔着布料掐得我生疼。
我就这么抱着他,任由他哭。心里那点因为发现他吃药而产生的惊涛骇浪,此刻化作了铺天盖地的心疼和懊悔。我早该想到的。他这么没有安全感,这么害怕被抛弃。我他妈怎么就那么放心地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哭声渐渐变成了细小的抽噎,紧绷的身体也一点点软了下来。我感觉到颈窝处的湿意不再增加,才稍微松开一点,低头看他。
他眼睛肿得像核桃,鼻头红红的,脸上泪痕交错,看起来狼狈又可怜。被我盯着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想别开脸。
我伸手,用指腹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泪痕,动作尽量放轻。“哭成小花猫了。”我低声说,带着点戏谑,想缓和一下气氛。
他抿了抿唇,没说话,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饿不饿?我买了菜,给你做点吃的?”我问他。
他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都行。”
“那起来洗漱,我去弄早餐。”我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想把他放回床上。
他却没松手,反而更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把脸埋回去,闷闷地说:“……再抱一会儿。”
我心里一软,像被羽毛搔过。低头亲了亲他发顶,“好,再抱一会儿。”
又抱了几分钟,感觉他情绪彻底平稳了,我才拍拍他的背:“好了,再抱下去早餐要凉了。起来,我带你去洗脸。”
我把他从被窝里捞出来,他像没骨头似的靠在我身上。我半抱半扶地把他弄到卫生间,挤好牙膏递给他。他接过牙刷,低着头,慢吞吞地刷着,眼神还有些恍惚,像是还没从刚才的情绪里完全抽离。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他。洗漱完,他脸上沾了水珠,看起来清爽了些,但眼底的青色和疲惫依旧明显。我拿过毛巾,帮他擦脸。他闭着眼,任由我动作,乖顺得不像话。
擦完脸,我低头,在他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走吧,吃饭。”
他睁开眼,看了我一眼,极快地在我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不疼,更像是一种带着委屈和依赖的撒娇。
我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捏了捏他的脸:“属狗的啊?还咬人?”
他脸颊绯红,推开我的手,快步走出了卫生间。
早餐很简单,煎蛋,牛奶,烤吐司。我厨艺一般,但对付早餐绰绰有余。我们面对面坐在那张小餐桌旁吃饭。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桌子上,暖洋洋的。
他吃得很慢,小口小口地,像只进食的猫。但好歹是把一个煎蛋和一片吐司吃完了,牛奶也喝了大半杯。我看着他吃东西,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才被一点点填满。
吃完饭,他主动起身收拾碗筷。我没拦着,看着他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站在水池前冲洗碗碟。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画面安静而美好。
“你今天要忙什么?”我问他。
“看论文,改模型。”他头也不回地说,水流声哗哗的。
“嗯,我也有点代码要调试。”我说。
收拾完,我们各自占据客厅的一角。他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上,鼻梁上架着眼镜,神情专注。我搬了把椅子坐在餐桌旁,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偶尔抬头,能看到他蹙眉思考的样子,或者伸手去拿旁边水杯时,袖口滑落露出的那一截白皙手腕。每当这时,我心里都会微微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宁静感油然而生。
中午我叫了外卖,吃完继续各忙各的。期间他的导师宋远庆打了个电话过来,讨论一个算法细节,他对着电话条理清晰地解释着,语气平静专业,完全看不出早上那副脆弱的样子。我看着他,心里有些复杂。他把自己包裹得很好,只有在极少数、极度不安的时候,那层坚硬的壳才会出现裂缝。
傍晚时分,我们都忙得差不多了。我合上电脑,伸了个懒腰,走到沙发边,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累了,晚上出去吃?顺便看个电影?”
他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侧头看我,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你想吃什么?”
“听说附近新开了家杭帮菜,评价不错,去试试?”我提议。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好。”
“那去换衣服。”我揉揉他头发。
等他换好衣服出来,是一件浅灰色的毛衣和牛仔裤,衬得他更加清瘦。我自然地牵起他的手。他指尖微微颤了一下,没有挣脱,任由我握着。手心有点凉。
出门,下楼,走进华灯初上的街道。晚风带着凉意,但牵着手,并不觉得冷。我们像一对最普通的情侣,并肩走着,偶尔说一两句话。去看了一场轻松喜剧片,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他偶尔会被逗笑,发出很轻的气音,身体微微靠向我。我握紧了他的手。
吃完饭,沿着灯火通明的河边散步。夜风拂面,带着河水湿润的气息。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无人打扰的静谧。
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洗漱完,并肩躺在床上。他背对着我,蜷缩着,像是睡着了。但我能感觉到,他呼吸的频率不对,身体也有些僵硬。
我从身后抱住他,把他圈进怀里。他身体微微一颤,但没有抗拒。
“睡吧。”我低声说,吻了吻他的后颈,“明天还在。”
他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向后靠进我怀里,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我搂着他,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和平稳的心跳,心里一片宁静。我知道,那些伤痛和恐惧不会一夜消失。但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一天,一月,一年,一辈子。
日光之下,琐碎平常。但对于我们来说,每一个能相拥入眠的夜晚,都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