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薰衣草精油的香气,试图营造一种安宁的氛围,但对谢怀意来说,作用有限。
他坐在柔软的米白色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指甲边缘的倒刺。目光低垂,落在眼前茶几上那杯早已凉透的、一口未动的温水上。
“所以,这周感觉怎么样?睡眠有改善吗?”对面,心理医生苏谈依的声音温和而平稳,像潺潺的溪流。她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性,穿着舒适的亚麻长裙,戴着无框眼镜,眼神睿智而包容。
谢怀意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还是老样子。吃了药,能睡四五个小时。”
“噩梦呢?”
“……偶尔。”他抿了抿唇,不想多说。
“和那位……商先生,最近有联系吗?”苏谈依换了个话题,语气自然。
听到这个名字,谢怀意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交叠的手指收紧了些。“……嗯。他……周末有时会来B市。”
“相处起来感觉如何?会紧张吗?”
“……还好。”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顺其自然就好,怀意。”苏谈依微微一笑,“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能重新建立联系,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重要的是你现在的感受。”
谢怀意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感受?他现在的感受很复杂。像是长期行走在黑暗中的人,突然看到了一束光,既渴望靠近,又害怕那光芒会灼伤自己,或者……照亮自己不堪入目的影子。
苏谈依看着他低垂的、带着浓重倦意的眉眼,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作为谢怀意的专职心理医生,她已经跟进这个案子快五年了。她还清晰地记得五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那天晚上,她因为一份最新的评估报告需要和谢怀意当面确认,电话打不通,便直接去了他的公寓。敲门无人应答,她有备用钥匙,但门从里面被反锁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立刻打电话叫了开锁公司。当门被强行打开,她冲进浴室时,看到的是躺在满缸冷水中的谢怀意,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皮肉外翻的伤口,以及被染成淡红色的水……那一刻的窒息感和恐慌感,至今记忆犹新。
幸好发现及时,抢救了回来。但从那以后,谢怀意的病情变得更加复杂和棘手。重度抑郁伴随焦虑,还有明显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症状。药物治疗的剂量加大了,心理咨询的频率也增加了。这五年来,她看着这个年轻人在痛苦中挣扎,一点点学习与自己的情绪和创伤共存,像呵护一株随时可能枯萎的幼苗。他很努力,配合治疗,按时吃药,但那些深植于心底的恐惧、自责和挥之不去的噩梦,像跗骨之蛆,难以根除。
她知道谢怀意和商君意之间的事,知道那场仓促的、带着巨大创伤的“分手”是诱发他病情恶化的关键节点之一。如今,那个“关键节点”再次出现,对谢怀意而言,是救赎,还是另一次风暴?苏谈依无法断言,只能谨慎地观察和引导。
“药按时吃了吗?”她问。
“嗯。”
“安眠药呢?有没有加量?”
“……没有。还是……偶尔一颗。”谢怀意的声音更低了。
苏谈依点点头,没有戳穿他可能的隐瞒。依赖药物入睡是无奈之举,但过度依赖又会带来新的问题。“如果感觉情绪特别低落,或者有……不好的念头,随时给我打电话,任何时候都可以,记住吗?”
“……记住了。谢谢苏医生。”
周五晚上,我加完班,直接杀到高铁站,跳上了最后一趟去B市的列车。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几乎没合眼,脑子里乱糟糟的,既有即将见到某人的期待,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的不安。自从上次在他家“逮”到人之后,这两个周末,只要不加班,我都会跑过来。像是要弥补那七年错失的时光,又像是……一种本能的不放心。
到他家门口,已经快晚上十一点。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是门锁转动的声音。门开了一条缝,谢怀意穿着睡衣,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脸上带着刚洗完澡的红晕,眼镜没戴,眼神有些迷蒙,看到是我,愣了一下,随即脸颊微微泛红。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他小声问,侧身让我进去。
“想你了,就来了。”我顺手关上门,把背包扔在玄关,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接伸手将他拉进怀里,低头吻住了他那张因为惊讶而微张的唇。
“唔……”他身体僵了一下,随即软了下来,生涩地回应着这个带着夜风和急切意味的吻。手臂犹豫地抬起,轻轻环住了我的腰。直到我们都有些喘不过气,我才放开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看着他被吻得水光潋滟的眼睛,低声笑问:“想我没,男朋友?”
他脸颊爆红,眼神闪烁,不敢看我,把脸埋在我颈窝里,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但搂着我腰的手,收紧了些。
我心里那点因为奔波和不安带来的躁意,瞬间被熨帖得平平整整。抱着他温软的身体,闻着他身上干净的沐浴露香味,觉得再累也值了。
洗漱完,我们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他靠在我怀里,身上穿着和我同款不同色的睡衣(我上次过来强行买的),安静地看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我睡衣的扣子。看着看着,他好像有点困了,脑袋一点一点的。
“困了就去睡。”我捏了捏他的耳垂。
他摇摇头,声音带着倦意:“……再看一会儿。”
结果没几分钟,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竟然真的睡着了。
我低头看着他安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睡着的他,褪去了平时的紧张和不安,显得格外乖巧柔软。我心里软成一片,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电影还在放着,但我已经没心思看了。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客厅。他的公寓依旧整洁得过分,甚至有些空旷冷清。茶几上除了遥控器和水杯,什么都没有。我忽然想起上次来,好像看到他卧室床头柜上放着药。是什么药?感冒了?还是胃不舒服?这家伙,从来报喜不报忧。
心里有点不放心。我轻轻抽出被他压着的手臂,想把他抱回床上睡。刚一动,他就不安地蹙了蹙眉,往我怀里钻了钻。我只好放弃,打算去卧室给他拿条毯子。
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打开床头灯。灯光柔和。床头柜上很干净,只放了一本书和一个眼罩。我拉开抽屉,想找找有没有备用的毯子或者薄被。
抽屉里东西不多,整理得很整齐。几支笔,一个便签本,一盒……眼药水?下面压着几个白色的小药瓶。
我下意识地拿起来看了看。药瓶上的标签是打印的,写着一些看不懂的化学名称和用法用量。但有几个英文单词,我认得。——Sertraline(舍曲林),Clonazepam(□□)……还有一些中文的,盐酸帕罗西汀片、劳拉西泮片……安眠药?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些药名,我虽然不完全懂,但大概知道是治疗什么的一一抑郁、焦虑、镇静……
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吃这些药?吃了多久了?严重吗?
一股凉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药瓶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我猛地想起重逢以来他的一些细微异常:容易紧张、眼神躲闪、偶尔流露出的疲惫和脆弱、比少年时更加清瘦单薄的身体……还有那次醉酒后失控的哭泣和那句充满绝望的“你放过我行不行”……
原来……不是简单的“身体不舒服”或者“压力大”吗?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轻轻拨开上面的药瓶。下面,露出一张被仔细塑封好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的……照片。
我拿起来。是一张集体照。背景是高中校园,穿着蓝白校服的我们,挤在一起,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C位是江昊和张明远勾肩搭背做着鬼脸,高伊和柯静比着剪刀手,蒋文杨推着眼镜一脸严肃,钟薛楼冷着脸站在角落……而我,胳膊搭在谢怀意的肩膀上,笑得一脸张扬。被我搂着的谢怀意,微微侧着头,耳朵通红,嘴角却带着一丝极浅极浅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眼神清澈,带着那个年纪独有的、未经世事的美好。
是高二艺术节结束后,我们“晴海十剑客”在操场上的合影。也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合照。
照片被保存得很好,塑封边缘有些发白,显然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容干净、会因为我一个靠近就脸红的少年,再想到抽屉里这些冰冷的药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酸涩、心疼、愤怒、自责……各种情绪像海啸一样汹涌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七年……这七年,他到底是怎么过的?!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究竟承受了多少痛苦?!这些药……这些诊断……还有五年前苏医生提到的那次“意外”……是不是都跟我有关?是不是因为……我那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回应?因为……我的离开?
重生回来,我一心想着要找到他,要爱他,要弥补前世的遗憾。可我从来没想过,在我缺席的这七年里,他可能……早已遍体鳞伤。而我,竟然还因为他当初的“分手”和“消失”而耿耿于怀,甚至……暗自埋怨过他的懦弱。
操!商君意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我死死攥着那张照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眶又热又涨,有什么东西快要涌出来。我猛地闭上眼,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把那股汹涌的情绪压下去。不能慌。不能让他看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回原处,将药瓶按照原来的样子摆好,轻轻合上抽屉。整个过程,手都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我在床边坐了很久,直到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才站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条薄毯,关掉床头灯,走出了卧室。
回到客厅,谢怀意还在睡着,姿势都没变,像只缺乏安全感的小兽。我走过去,轻轻把毯子盖在他身上,动作尽可能的轻柔,生怕惊醒他。
然后,我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将他连人带毯子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搂进怀里。他似乎在睡梦中感受到了什么,无意识地往我怀里蹭了蹭,发出小猫一样细微的哼唧声。
我把脸埋在他带着清香的发顶,闭上眼睛,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和平稳的呼吸。心里那片惊涛骇浪,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心疼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
知道了,谢怀意。
你的害怕,你的痛苦,你的伤疤……我都知道了。
虽然你现在还不肯告诉我。
但没关系。
这一次,换我来等你。
等你愿意开口的那一天。
等你……相信我,足以分担你的所有。
在那之前,我就这样抱着你。
替你挡掉所有风雨。
再也不放手了。
我低下头,极轻极轻地,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带着无尽的怜惜和承诺。
“睡吧,我的小结巴。”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以后……都有我在。”
怀里的人,似乎睡得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