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以后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吧

“摆驾坤宁宫。”他起身时,玄色龙纹常服扫过金砖地,带起一阵极轻的风。随侍的李德全忙躬身应着,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几分了然——自玄夜怀了四月身孕迁居瑶光殿,圣上每日除了朝会,大半时辰都耗在那里,今日绕去坤宁宫,无非是皇后昨夜递了牌子,说要议各宫秋狩的份例。

坤宁宫的铜鹤香炉里燃着陈年的檀香,陈月湄端坐在铺着白狐裘的紫檀椅上,鬓边的赤金点翠凤钗随着起身的动作轻晃。“陛下今日来得早。”她声音平稳,目光却掠过墨羽空荡荡的身后,那里本该跟着捧着赏赐的内侍,如今却只有李德全捧着个空托盘——那是昨夜说好要给坤宁宫添置的西洋镜,此刻显然是忘了。

墨羽接过茶盏的手顿了顿,茶盖碰撞杯沿的轻响在静殿里格外清晰:“秋狩的事,按往年例办便是。”他呷了口茶,舌尖尝到些微苦涩,“玄夜身子不适,今年秋狩,瑶光殿不必去了。”

陈月湄捏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青瓷杯沿在她指节上压出浅白的印:“陛下倒是疼他。”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只是他毕竟是男子,怀龙裔本就不合常理,若再这般特殊……”

“朕的意思,便是常理。”墨羽打断她时,声音里已带了几分冷意。他放下茶盏,起身时龙袍扫过案上的鎏金烛台,“朕还有事,先走了。”

从坤宁宫出来,日头已爬得老高。李德全跟着他的脚步,听着他淡淡吩咐“去景仁宫”,心里暗暗叹气——淑妃昨夜刚差人送了亲手绣的龙纹荷包,圣上这是要挨个应付,偏生脚下的步子,早已朝着瑶光殿的方向偏了半分。

景仁宫的葡萄藤爬满了雕花廊柱,淑妃穿着件藕荷色宫装,鬓边簪着串东珠,见他进来便笑着迎上前:“陛下尝尝这新酿的桑葚酒?太医说,对养气最是好。”

墨羽接过酒杯,却没喝,只放在鼻尖闻了闻:“倒是香醇。”他目光扫过廊下堆着的礼盒,里面尽是些安胎的补品,显然是给玄夜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时辰不早了,朕该去长春宫看看。”

淑妃脸上的笑僵了瞬,指尖掐着葡萄藤道:“陛下慢走,改日臣妾亲自去瑶光殿给玄夜送些桑葚酒。”

墨羽没接话,转身时脚步快了些。长春宫的梨花开得正盛,丽嫔正蹲在廊下喂锦鲤,见他来,手里的鱼食都撒了半袋,慌得福身行礼:“陛、陛下……”

“免礼。”墨羽的目光落在池子里翻涌的红鲤上,“前日你给玄夜送的兔绒毯,他很喜欢。”

丽嫔脸一红,喏喏道:“玄夜身子弱,想着能暖些……”

“有心了。”墨羽说完,没再多留,转身便走。李德全看着他的背影,见他脚步越来越急,袍角扫过阶前的青苔,带起些微湿意——圣上这是等不及要回瑶光殿了,连平日里必说的客套话都省了。

瑶光殿的窗棂半开着,风里卷着几瓣白玉兰的花瓣。玄夜靠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捏着那枚没绣完的平安符,竹绷子上的金线刚勾出龙尾的轮廓,小腹处忽然传来一阵轻坠的疼。他下意识按住那里,月白锦袍下的浅弧还不明显,却像揣着颗易碎的琉璃珠,稍动一下便让人心惊。

“玄夜在吗?”

殿门被推开时,伴着一声甜得发腻的笑。玄夜抬头,见白薇穿着身月白纱裙,鬓边簪着朵新鲜的白茉莉,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宫女,那笑容纯良得像初绽的花,眼底却淬着冰。

玄夜蹙眉坐直些:“白嫔娘娘有事?”自他被册为正妃,这白嫔便时常来“探望”,每次来,殿里的安神香都会多烧半炉,像是要掩盖什么。

白薇走到软榻前,故作亲昵地想去扶他的手,被玄夜避开后,脸上的笑淡了些:“听闻你胎气不稳,姐姐特意炖了燕窝来。”她拍了拍手,身后宫女端着个锦盒上前,打开却是空的。

玄夜的指尖在竹绷子上轻轻一顿,金线在绢面上洇出个极小的墨点:“娘娘的心意,玄夜领了。”

“领了?”白薇忽然嗤笑一声,猛地收起笑容,眼底的恶毒再也藏不住,“你配吗?一个男人占着正妃之位,揣着龙种,让陛下忘了我们这些正经女儿家,你算什么东西?”

玄夜攥紧了竹绷子,指节泛白:“娘娘慎言,这是陛下的旨意。”

“旨意?”白薇上前一步,猛地揪住他的衣襟,将人往榻边拽了半寸,“若不是你,陛下怎会连皇后的面子都不给?若不是你,这龙裔本该是我的!”她身后的宫女立刻上前,一人按住玄夜的肩,一人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玄夜挣扎着想去护小腹,却被白薇狠狠一脚踹在腰侧。“唔”的一声闷哼从喉咙里溢出,他疼得蜷起身子,冷汗瞬间浸湿了中衣。小腹处的坠痛骤然加剧,像有把钝刀在里面搅动,他咬着唇,尝到满口的血腥味。

“还敢瞪我?”白薇被他眼底的倔强激怒,抬脚又往他小腹踹去,“我让你怀!让你占着瑶光殿!今日我就替姐妹们除了你这个祸害!”

那一脚踹得又快又狠,玄夜只觉眼前发黑,身下的锦垫忽然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意。他艰难地低头,看见那抹刺目的红正从月白锦袍下缓缓晕开,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娘、娘娘……流血了……”旁边的宫女吓得声音发颤,松了攥着玄夜手腕的手。

白薇也愣了下,随即咬了咬牙,眼底闪过一丝疯狂:“流了才好!一个孽种,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她抬手想再打,却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李德全高唱的“陛下驾到——”。

墨羽刚转过瑶光殿的回廊,就听见里面传来玄夜压抑的痛呼,心脏猛地一缩,抬脚踹开了殿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眦欲裂——玄夜蜷缩在软榻上,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血迹,月白锦袍下晕开大片暗红的血,而白薇正扬着脚,像是要再踹下去,脸上还带着狰狞的笑。

“住手!”墨羽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

白薇吓得魂飞魄散,转身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腿一软就跪了下去:“陛、陛下……不是臣妾!是他自己摔的!是他……”

墨羽根本没理她,几步冲到软榻前,小心翼翼地抱起玄夜。玄夜浑身滚烫,意识已经有些模糊,感觉到熟悉的怀抱,他虚弱地睁开眼,抓着墨羽的衣襟,声音气若游丝:“墨羽……孩子……”

“别怕,朕在!朕这就叫太医!”墨羽的手都在抖,指尖触到那片温热的血迹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李德全!传太医!快传太医!”

李德全连滚带爬地往外冲,嘴里喊着“快叫太医”,声音都劈了。

墨羽将玄夜放平,伸手想去探他的脉搏,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他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白薇,眼神里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你对他做了什么?”

白薇吓得语无伦次,只顾着磕头:“陛下饶命!臣妾什么都没做!是他自己不省心……”

“闭嘴!”墨羽一脚踹在她胸口,白薇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踹飞出去,撞在墙上,咳出一口血来。“来人!”他厉声喝道,守在门外的侍卫立刻冲了进来,“把这毒妇拖下去,杖责五十,扔进冷宫!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许给她一口水、一粒米!”

“陛下饶命啊!臣妾错了!饶命啊!”白薇被侍卫架着往外拖,哭喊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宫墙深处。

墨羽没再看她一眼,俯身轻轻抚摸着玄夜汗湿的额发,声音放得极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戾:“夜儿别怕,有朕在,谁也伤不了你和孩子。”

玄夜闭着眼,眉头紧蹙,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墨羽紧紧握着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他冰凉的指尖,目光扫过殿内吓得瑟瑟发抖的宫人:“都愣着干什么?去打盆热水来!再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给朕叫来!若是救不活他,你们一个个都给朕殉葬!”

宫人们慌忙应着,殿内顿时乱作一团,却没人敢发出半点大声响。墨羽守在软榻边,看着玄夜苍白的脸,眼眶不知不觉红了——他从未如此恐惧过,怕这双手留不住怀里的人,怕那尚未成形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太医院院判带着几个太医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刚要行礼就被墨羽喝止:“快救他!”

老院判颤抖着搭上玄夜的手腕,手指刚触到脉息,脸色就变了,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陛、陛下……玄夜主子他……胎气大动,失血过多,脉象虚浮……臣、臣尽力……”

“尽力?”墨羽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朕要你保他们父子平安!保不住,这太医院就不用留了!”

老院判不敢再多言,忙指挥着太医们取针、配药。银针落在玄夜的穴位上,药汁被小心地喂进他嘴里,墨羽始终握着他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力气渡给他。

暮色渐浓时,玄夜的睫毛终于轻轻颤了颤,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呻吟。墨羽心头一紧,忙俯身靠近:“夜儿?”

玄夜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却准确地对上他的目光,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墨羽……”

“我在。”墨羽的声音哑得厉害,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泪,“别怕,太医说没事了,孩子也保住了。”

玄夜眨了眨眼,像是松了口气,又沉沉睡了过去。墨羽抱着他,指尖轻轻拂过他隆起的小腹,眼底的怒火已化作化不开的戾气——今日之事,绝不会就这么算了。这瑶光殿沾的血,这后宫藏的龌龊,他会一点一点,连根拔起。

夜渐深,瑶光殿的烛火次第亮起,映着殿内相拥的身影。墨羽抱着沉睡的玄夜,在心里无声起誓:从今往后,他会守着这瑶光殿,守着他的人,再不让任何人伤他们分毫。窗外的风还在吹,却仿佛带了暖意,轻轻拂过窗棂,像是在应和这份沉重的誓言。

翌日卯时,瑶光殿的窗纸刚泛出层鱼肚白,墨羽便醒了。身侧的玄夜还睡得沉,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他的手搭在小腹上,那里的血迹已被清理干净,只在月白寝衣下留下片浅淡的印痕,太医说胎气虽稳了,却还需静养百日。

墨羽小心翼翼地挪开玄夜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指尖刚触到对方的手腕,就被轻轻攥住了。玄夜没睁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声音带着宿夜的沙哑:“要走?”

“不去早朝了。”墨羽反手握住他的手,贴在唇边吻了吻,“李德全已替朕告了假。”他低头看着玄夜苍白的脸,想起昨夜太医说的“需宽心静养”,又补充道,“今日有客来,都是自家人,别紧张。”

玄夜的指尖轻轻动了动,攥着他的力道松了些:“是……太后和父皇?”

“还有我堂哥墨凛。”墨羽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他们听说孩子保住了,一早就要来瞧你。”

玄夜“嗯”了一声,往他怀里缩了缩,鼻尖蹭过他胸前的盘扣:“那……我爹娘他们……”

“也来了。”墨羽的声音放得更柔,“昨夜已让人把他们从驿馆接来了,就在偏殿等着。”

玄夜的身子忽然僵了僵,攥着他衣襟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墨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乱了半拍,像是想起了什么难捱的往事。他抬手轻轻拍着玄夜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小兽:“别怕,有朕在。”

窗外的晨光渐渐亮起来,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殿内,落在玄夜微颤的睫毛上。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抬头,眼底蒙着层水汽:“他们会不会觉得……我给家里丢人了?”

墨羽的心像是被什么蛰了下,疼得发紧。他想起玄夜刚入宫时,总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站在御花园的海棠树下练剑,剑尖划破空气的声音比风声还脆。那时他还不知道,这看似清瘦的少年,竟是武林中颇有名气的“玄影”,更不知道他入宫的缘由——不过是为了替年幼的妹妹顶了选妃的名额,为了给穷得揭不开锅的家换三担米。

“谁敢说你丢人?”墨羽捏了捏他的下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你是朕的正妃,怀的是龙裔,是玄家的荣耀。”

玄夜的嘴角轻轻动了动,像是想笑,眼底的水汽却先滚了下来,砸在墨羽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颤。他慌忙抬手去擦,却被玄夜按住了手腕。

“别擦。”玄夜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着,声音低得像耳语,“让我哭会儿,就一会儿。”

晨光漫过榻沿,将两人交握的手镀上层金辉。墨羽忽然明白,这个在武林中能以一敌十的少年,在家人面前,终究还是那个会怕、会慌的孩子。

辰时刚过,殿外就传来李德全的通报声:“太后娘娘、太上皇驾到——”

墨羽扶着玄夜坐起身,在他背后垫了床软枕。玄夜刚要起身行礼,就被墨羽按住了:“坐着便是,太医说你不能动。”他替玄夜理了理衣襟,见对方指尖还在微微发颤,便握住他的手,在他掌心轻轻捏了捏,“有朕呢。”

殿门被推开时,先走进来的是周谨南和孟萱晗周谨南穿着件石青色常服,鬓角虽有了霜白,眼神却依旧锐利,看见榻上的玄夜,眉头几不可察地松了松。孟萱晗则穿着件绛紫色凤袍,手里拄着支鎏金拐杖,几步走到榻前,握住玄夜的手就红了眼眶:“好孩子,受苦了。”

玄夜被她握得有些局促,指尖在锦被上悄悄蜷起:“劳太后挂心了。”

“什么太后,该叫娘。”孟萱晗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落在他小腹上,语气里满是疼惜,“昨儿个听说出事,我和你父皇一夜没合眼,好在老天保佑,孩子保住了。”

墨谨南在旁边咳了声,语气却软了:“墨羽这小子没欺负你吧?要是他敢对你不好,尽管告诉我们。”

玄夜的脸一下子红了,刚要摇头,就被墨羽抢了话:“父皇放心,儿子疼他还来不及。”他说着,往玄夜身边靠了靠,指尖在对方手背上轻轻划了个圈。

正说着,殿外又传来脚步声,墨凛穿着件宝蓝色锦袍,大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听说小嫂子没事,我从府里炖了些燕窝来。”他走到榻前,见玄夜脸色还白着,眉头就皱了起来,“哪个不长眼的敢动你?告诉堂哥,我去拆了他的骨头!”

玄夜被他直白的话逗得笑了笑,眼底的局促散了些:“多谢堂哥,已经没事了。”

孟萱晗嗔了墨凛一句“没规矩”,又转头对玄夜道:“你爹娘和妹妹也来了,就在偏殿,我让他们进来?”

玄夜的指尖猛地一颤,眼底闪过丝慌乱,又很快压了下去,他点了点头,声音低低的:“嗯。”

没过片刻,就见三个身影怯生生地走进来。为首的是对中年夫妇,穿着簇新的青布衣衫,袖口还缝着补丁,见了殿里的阵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他们身后跟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约莫十岁光景,穿着件水红布裙,手里紧紧攥着个布包,看见玄夜就红了眼圈,却不敢说话。

“哥!”小姑娘终究没忍住,挣开母亲的手就扑到榻前,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他们说你出事了,我好怕……”

“婉儿,不许胡闹。”玄夜的母亲玄汐柔忙拉住女儿,对着墨羽和孟萱晗屈膝行礼,“草民见过陛下,见过太后。”

玄夜的父亲方辰安也跟着作揖,脸涨得通红:“给陛下添麻烦了。”

墨羽忙让李德全搬了椅子来,温声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他看着方辰安——那是个面容黝黑的汉子,手上布满老茧,眼神却和玄夜一样,带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忽然想起玄夜说过,他的父亲是镇上的铁匠,打铁的手艺全镇第一。

“爹,娘。”玄夜的声音有些发哑,他想坐直些,却被墨羽按住了,“你们怎么来了?”

“接到宫里的信,说你……”玄汐柔说着就红了眼,抬手想碰玄夜的脸,又怕弄脏了他的锦衣,手在半空停了停,终究还是落回自己膝头,“我们连夜就来了,婉儿一路上都在哭。”

玄婉儿抽噎着打开手里的布包,里面是几块用红线缠着的平安符,针脚歪歪扭扭的:“哥,这是我绣的,能保你平安。”

玄夜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他记得小时候家里穷,妹妹总爱抢他的针线玩,说要给他绣个平安符,那时他总笑她绣得丑,没想到这丫头竟一直记着。

孟萱晗见玄家父母拘谨,便笑着打圆场:“听说玄夜小时候是武林高手?”

方辰安愣了愣,随即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些自豪:“这孩子打小就犟,七岁那年被镇上的恶霸欺负,就跑去后山拜师学武,不管刮风下雨,每天天不亮就去练,手上磨的全是茧子。”

“可不是嘛。”玄汐柔接话道,声音里带着些酸楚,“后来他师父说他是块好料子,想带他去闯荡,可那时家里太穷,他妹妹还发着高烧,没钱请大夫……”

玄夜的指尖在锦被上轻轻划着,声音低低的:“师父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带妹妹去看病,我没要。”他抬眼看向墨羽,眼底带着些微自嘲,“我那时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靠别人。”

“后来呢?”墨羽握住他的手,指尖传来对方微微的颤抖。

“后来他就去镇上的酒楼打零工,白天端盘子,晚上去后山练剑。”方辰安叹了口气,“有次遇到劫匪,他一个人打跑了三个,手臂被划了道大口子,回来还瞒着我们,怕我们担心。”

玄婉儿忽然插话:“哥还教我武功呢!他说女孩子也要学会保护自己,等我长大了,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玄夜笑了笑,揉了揉妹妹的头:“就你嘴快。”

“那后来怎么会……”孟萱晗没说下去,但谁都知道她问的是为何入宫。

殿里的气氛忽然静了下来。方辰安的手在膝盖上反复摩挲着,半晌才低声道:“去年宫里来选秀,说要选个适龄的去当妃子,我们家就婉儿一个女儿,她才十岁……”他的声音哽咽了,“玄夜说,他去。我说不行,你是男孩子,去了会被欺负的,可他说,只要能让家里好过点,让婉儿平安长大,他什么都愿意。”

玄夜的指尖攥得发白,眼眶却干干的,像是眼泪早就流完了。他记得那天晚上,方程安蹲在门槛上抽了半夜的烟,玄汐柔在屋里哭,他把自己的剑埋在后山,对着爹娘磕了三个头,说:“等我在宫里站稳了,就接你们来京城。”

“傻孩子。”墨羽的声音有些发哑,他抬手将玄夜揽进怀里,指尖轻轻拂过他的发顶,“以后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玄夜靠在他怀里,鼻尖忽然一酸。他想起刚入宫时,总觉得这里是牢笼,是绝境,却没想到会遇到墨羽,会有如今这样的光景——有疼他的帝王,有盼他好的家人,还有腹中那个顽强的小生命。

“对了,”玄汐柔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你小时候攒的铜板,我们一直替你收着,说等你回来……”

布包里的铜板用红线缠着,有些已经生了锈,却被磨得锃亮。玄夜认得,那是他小时候帮镇上的人挑水、劈柴攒下的,本想攒够了给妹妹买支银簪。

“婉儿早就有银簪了。”墨羽忽然开口,对李德全道,“去取支赤金点翠的步摇来,给婉儿戴上。”

玄婉儿眼睛一亮,又慌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不要……”

“拿着吧,这是你哥给你挣的。”墨羽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又看向方辰安玄汐柔,“朕已让人在京城置了宅子,以后你们就住在这里,不用再回镇上了。”

方辰安玄汐柔对视一眼,眼眶都红了。他们这辈子没敢想过能住进京城的宅子,更没想过儿子能有这样的归宿。

日头渐渐爬到中天,孟萱晗和墨谨南起身告辞,临走时孟萱晗拉着玄夜的手再三叮嘱:“好好养身子,缺什么就跟李德全说,别委屈自己。”方辰安玄汐柔也带着玄婉儿去了偏殿,说让他好好休息。

殿里终于安静下来,墨羽替玄夜掖了掖被角,见他眼底带着倦意,便柔声道:“睡会儿吧。”

玄夜摇了摇头,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些:“墨羽,我以前总觉得,命运对我不公,让我一个男子入宫为妃。”他的指尖在墨羽胸口轻轻划着,“可现在我觉得,或许是命运补偿我呢。”

墨羽低头,在他额角印下一个轻吻:“不是补偿,是命中注定。”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棂照进殿内,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玄夜的嘴角轻轻扬着,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眼皮渐渐沉了。墨羽抱着他,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心里忽然变得格外踏实——那些关于武林的往事,关于贫穷的记忆,都成了过眼云烟,从今往后,他会给玄夜一个家,一个温暖安稳、再无风雨的家。

瑶阶上的玉兰花开得正好,风拂过花瓣,落在窗台上,像是在无声地应和着这份安稳的幸福。

入秋后的辰时,阳光已带了暖意,透过瑶光殿的窗棂,在金砖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玄夜靠在软榻上,指尖正缠着颗蜜饯往嘴里送,听见殿外传来墨羽的脚步声,忙把最后半颗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转头看他。

“今日气色不错。”墨羽走近时,带着身淡淡的朝露寒气,他伸手探了探玄夜的额头,温凉的触感让人心安,“太医说你身子稳了,正好今日休沐,带你和岳父岳母去集市转转。”

玄夜的眼睛亮了亮,指尖在锦被上轻轻敲着:“真的?”自那日受了惊吓,他已在殿里闷了半月,连殿门都没踏出过,此刻听见“集市”二字,眼底的光比窗台上的琉璃盏还亮。

“自然是真的。”墨羽替他理了理衣襟,目光落在他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语气里带着些小心,“慢些起身,我让人备了软垫马车。”

正说着,殿外传来玄母的声音,她牵着玄婉儿的手走进来,身后跟着方辰安——三人都换了身新衣裳,是前几日墨羽让人送来的,方辰安的青布长衫浆洗得笔挺,玄汐柔的湖蓝色裙装衬得面色红润,玄婉儿穿着水红袄裙,手里还攥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偷偷藏的糖块。

“陛下,这太劳烦您了。”方辰安搓着手,脸上带着些局促,黝黑的脸颊涨得通红,“我们自己去就行,不敢耽误您正事。”

“岳父客气什么。”墨羽笑着扶他坐下,“我和夜儿也想逛逛,正好做个伴。”他转头对李德全道,“让马车在角门候着,别惊动旁人。”

玄夜被墨羽扶着起身时,下意识护了护小腹。半月来养得好了些,腰身已能看出浅浅的弧度,穿件宽松的月白锦袍,倒不怎么显怀。玄汐柔忙上前搭了把手,替他理了理裙摆:“慢些,别抻着。”

玄婉儿凑到玄夜身边,仰着小脸问:“哥,集市上有糖画吗?我听驿馆的姐姐说,京城的糖画能画成龙呢。”

玄夜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有,不仅有糖画,还有冰糖葫芦、杏仁酪,想要什么,哥都给你买。”他记得小时候镇上赶集,妹妹总盯着别家孩子手里的糖画看,那时他没钱买,只能拉着她往别处走,如今总算能圆了她的心愿。

马车停在皇城角门,是辆低调的乌木马车,车厢里铺着厚厚的软垫,角落里还放着个小炭炉,暖烘烘的。玄夜刚坐稳,墨羽就递过来个暖手炉,塞进他怀里:“外头风大,仔细着凉。”

玄婉儿扒着车窗往外看,眼睛瞪得圆圆的:“哥!你看那牌坊!好高啊!”

方辰安玄汐柔也凑过去,看着街上车水马龙的景象,忍不住感叹:“京城就是不一样,比咱们镇上热闹多了。”

马车行至西市时,墨羽掀开车帘:“到了。”

玄夜扶着墨羽的手下了车,脚刚沾地,就被一阵喧闹的人声裹住。街边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卖糖画的老汉正用铜勺在青石板上勾勒龙形,穿长衫的书生站在书摊前翻书,穿短打的伙计扛着货箱匆匆走过,空气中混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卤味的咸香,还有胭脂水粉的香气,热闹得让人心里发暖。

“这是西市,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墨羽牵着玄夜的手,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想买什么,都给你买。”

方辰安看着街边的铁匠铺,眼睛亮了亮:“那里能打农具?”

“不仅能打农具,还能打兵器呢。”墨羽笑着引他往前走,“岳父要是喜欢,回头让他们给您打把趁手的锤子。”

玄母却被旁边的绸缎铺吸引了,站在铺外看着挂着的各色布料,眼神里带着些向往。玄夜看在眼里,拉了拉墨羽的袖子:“去看看布料吧。”

绸缎铺的伙计见他们衣着华贵,忙笑着迎上来:“几位爷,夫人,想看点什么?新进的杭绸,滑得像水似的。”

玄汐柔摸着块天蓝色的杭绸,轻声问:“这做件夹袄,得多少银子?”

伙计刚要开口,墨羽便道:“这铺子的料子,各颜色各来十匹,送到玄府去。”

玄汐柔吓了一跳,忙摆手:“不用不用,太多了……”

“不多。”玄夜笑着帮她理了理鬓发,“给娘做几件新衣裳,给婉儿做裙子,剩下的做被套、枕头,都用得上。”他拿起块藕荷色的软缎,在玄婉儿身上比了比,“这个颜色衬婉儿,做件袄裙肯定好看。”

玄婉儿红了脸,拽着玄汐柔的衣角:“娘,我想要这个。”

正挑着布料,隔壁的首饰铺传来叮当声。玄夜瞥见铺里摆着支银质的梅花簪,样式简单,却很精致,像极了小时候他许诺给妹妹买的那支。他走过去拿起簪子,往玄婉儿发间一插:“真好看。”

玄婉儿对着铺里的铜镜照了照,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谢谢哥!”

方辰安在旁边看着,忽然拉了拉墨羽的袖子,指着街对面的糖画摊:“婉儿一直念叨那个。”

墨羽笑着点头,牵着玄夜的手走过去。卖糖画的老汉正用铜勺画凤凰,玄婉儿盯着那金色的糖丝,咽了咽口水。墨羽道:“给孩子画个龙。”

老汉应着,手腕一转,金色的糖丝在青石板上游走,很快就勾勒出条张牙舞爪的龙,威风凛凛。玄婉儿捧着糖画,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甜得眯起了眼:“比镇上的甜!”

玄夜看着妹妹的样子,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他攥着好不容易攒下的两个铜板,拉着婉儿来赶集,她也是这样盯着糖画摊,却懂事地说“哥,我不喜欢甜的”。如今看着她毫无顾忌地笑着,他心里像被温水泡过似的,又软又暖。

逛到午时,几人手里已拎满了东西:方辰安的新锤子、玄汐柔的绸缎、玄婉儿的糖画和首饰,还有玄夜念叨了好几日的糖炒栗子,装了满满两袋。墨羽怕玄夜累着,提议先回新宅歇息。

玄府离西市不远,是座三进的小院,门口种着两株石榴树,院子里搭着葡萄架,墙角还有口井,井边放着个石碾子,像极了乡下的院子,是墨羽特意让人布置的,就怕方辰安玄汐柔住不惯。

“这院子真好。”玄汐柔推开正屋的门,看着屋里的红木家具,眼眶红了,“比咱家的土坯房强多了。”

玄夜扶着她坐下,又让下人把买的布料拿进来:“娘,咱们来布置房间吧。”

正屋的里间是方辰安玄汐柔的卧室,玄汐柔拿起那块天蓝色的杭绸,比划着怎么铺床:“这个做被面,再配块米白的里子,肯定好看。”玄父在旁边帮着递针线,两人配合得默契,像回到了乡下时,一起缝补衣裳的日子。

外间是客厅,墨羽让人搬来张八仙桌,玄夜拿起串刚买的红玛瑙帘子,往门框上一挂,风一吹,玛瑙珠子叮当作响,清脆得好听。“这样好看多了。”他拍了拍手,眼底带着笑意。

东厢房是玄婉儿的房间,她正把糖画插在窗台上,又把那支梅花簪放在梳妆盒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玄夜走进来,看见她在墙上贴满了糖画的糖纸,红的、金的、绿的,像开了片小花园,忍不住笑了:“当心把墙弄脏了。”

“才不会。”玄婉儿指着糖纸,“这是京城的糖画,我要留着做纪念。”

西厢房是墨羽和玄夜偶尔来住的,玄夜摸着床上的锦被,忽然想起什么,拉着墨羽的手往外走:“去看看厨房。”

厨房挺大,灶台上摆着新的铁锅,墙角堆着柴火,玄夜拿起个刚买的陶罐,笑着说:“明日让小厨房送些米来,我给你们熬粥喝。”他小时候常给家人熬粥,用陶罐慢慢煨着,香得能飘半条街。

墨羽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窝:“你身子刚好,别累着。”

“不累。”玄夜转过身,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等孩子生下来,咱们带着爹娘和婉儿,在这里种点菜,养几只鸡,像寻常人家一样过日子,好不好?”

墨羽的指尖划过他的侧脸,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好。”

夕阳西下时,院子里的石榴树被染成了金红色。方辰安在井边打水,玄汐柔在葡萄架下择菜,玄婉儿追着一只蝴蝶跑,玄夜靠在墨羽怀里,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所谓的幸福,不过就是这样——有爱人在侧,有家人在旁,有烟火气缭绕,有安稳日子过。

晚膳时,小厨房做了方辰安爱吃的红烧肉,玄汐柔喜欢的糖醋鱼,还有玄婉儿念叨的杏仁酪。玄夜喝着墨羽递来的热汤,看着家人脸上的笑容,忽然想起刚入宫时,总觉得自己像断了线的风筝,无依无靠。如今才明白,线一直都在,一头系着家人,一头系着爱人,无论飞到哪里,总有处地方等着他归巢。

夜色渐深,葡萄架下的灯笼亮了起来,映着满院的欢声笑语。玄夜靠在墨羽肩上,听着方辰安讲镇上的趣事,听着玄婉儿唱乡下的童谣,指尖轻轻抚着小腹,那里的小生命正安静地睡着,像是也在感受这份安稳的幸福。

原来最暖的不是绫罗绸缎,不是山珍海味,而是这市井的烟火,家人的笑语,和身边人掌心的温度。玄夜看着墨羽温柔的侧脸,在心里悄悄说:往后的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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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帝恋
连载中唐妗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