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温度
江璃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更深的静默。程野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那种沉默并非顺从,而是一种将所有情绪压制成冰冷内核的倔强。他与沈逐白之间的交流精简到只剩必要的工作指令,片场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海。
这天深夜,拍摄的是《深渊》中一场极其重要的夜戏——任隐在经历了又一次残酷打击后,冒着瓢泼大雨,失魂落魄地走在废弃的工业区。这场戏几乎没有台词,全靠演员的肢体和状态来呈现人物濒临崩溃的绝望。
人工降雨系统早已开启,冰冷的水柱无情地冲刷着仿真的锈蚀管道和水泥地面。程野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湿透后几乎透明的白色衬衫,走在泥泞中。镜头远远地跟着他,捕捉他在雨幕中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身影。
一次,两次,三次……
沈逐白坐在监视器后,眉头紧锁。程野的肢体语言无可挑剔,那种疲惫和绝望呼之欲出,但他总觉得缺少了最关键的东西——一种能让观众感同身受的、灵魂被抽离的虚无感。
“停。”沈逐白的声音在哗哗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感觉不对,重来。”
程野在雨水中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肩膀微微起伏。他已经连续在冷雨中拍摄了近一个小时。
第四次,第五次……
沈逐白的要求近乎苛刻。他要的不是表演出来的踉跄,而是真正体力透支后的虚浮;不是刻意表现的麻木,而是精神防线被彻底摧毁后的空洞。
“停!”
“重来!”
当第七次被叫停时,程野站在雨里,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嘴唇冻得乌紫。连一旁的工作人员都面露不忍。林深几次想上前,都被沈逐白抬手制止了。
“沈导……”副导演忍不住低声开口。
沈逐白像是没听见,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监视器上,透过雨幕,看着那个在冰冷地狱里挣扎的身影。他知道程野快到极限了,但他要的就是那个极限点之后的东西。
第八次。
程野再次迈开脚步。他的动作已经变得极其迟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深一脚浅一脚。雨水顺着他黑发流下,淌过苍白的面颊,流过那道已经淡化的额角疤痕。他的眼神不再有任何焦点,仿佛真的已经灵魂出窍,只剩下一个被掏空的躯壳在凭本能移动。
就是现在!
沈逐白身体微微前倾,对着对讲机低声道:“推进,给眼部特写!”
镜头猛地推近,捕捉到程野那双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愤怒,没有不甘,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荒芜。仿佛所有的光,所有的希望,都已经被这冰冷的雨水彻底浇灭。
“过!”
这一声“过”落下,程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膝盖一软,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向前栽去!
“程野!”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
离得最近的一个助手下意识想去扶,却有人比他更快!
一直坐在监视器后的沈逐白,不知何时已经冲了出去,在程野身体触地前的一刹那,猛地伸出手臂,堪堪揽住了他下坠的身体!
冰冷的、湿透的躯体撞入怀中,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惊人的重量。程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头无力地垂在沈逐白的肩窝,呼吸微弱。
“医生!叫医生!”沈逐白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打横将程野抱起——那分量让他踉跄了一下,但他立刻稳住了,快步朝着最近的、有暖气的临时休息室走去。
林深和剧组医生紧随其后。
休息室里,医生迅速进行检查。“低温,体力严重透支,需要立刻保暖!”医生快速说道,和助手一起帮忙脱掉程野身上湿透的冰冷衣物,用厚厚的毛毯将他紧紧裹住。
沈逐白站在一旁,看着程野毫无生气地躺在临时搭起的行军床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依旧泛着青紫。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尖冰凉。刚才抱住程野时,那冰冷的触感和惊人的轻颤,仿佛还残留在他手臂上。
林深拿着干毛巾,想给程野擦头发,手却有些抖。
沈逐白沉默地走过去,接过林深手中的毛巾。他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僵硬,但极其仔细地、一点点擦拭着程野湿透的黑发,试图吸走那些致命的寒意。他的目光落在程野紧闭的双眼和那道淡化的疤痕上,眼神复杂难辨。
医生给程野挂上了补充体力和葡萄糖的点滴。药液一点点滴入血管,程野的呼吸似乎逐渐平稳了一些,但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让他休息,注意保暖,醒来后补充些热饮。”医生交代完,便和林深等人暂时退了出去,留下空间让病人安静休息。
休息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逐白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
窗外,人工降雨已经停止,只有真实的、细微的夜风敲打着窗户。室内,灯光昏黄,映照着程野安静的睡颜,褪去了平日所有的棱角和伪装,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
沈逐白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程野脸上。他想起程野在雨水中一次次挣扎的身影,想起他最后那个空洞绝望的眼神,想起他倒下的瞬间,一种陌生的、类似于后悔的情绪,细细密密地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追求的极致真实,是否太过残忍?
就在这时,床上的程野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眉头紧紧皱起,仿佛陷入了什么噩梦,身体在毛毯下微微瑟缩了一下。
沈逐白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程野露在毛毯外、正在打点滴的那只手。那只手冰冷,指节分明,手背上还有之前拍戏留下的细小划痕。
他的掌心是温热的。
似乎感受到了那点暖意,程野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像是抓住了某种依靠。
沈逐白没有抽回手。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握着那只冰冷的手,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交织成一个模糊而安静的剪影。
片场的硝烟,资本的博弈,家族的阴影,似乎在这一刻,都被隔绝在了这间小小的、温暖的休息室之外。
只剩下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依靠着这微不足道的、真实的温度,短暂地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