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资本的白手套
沈逐白没有带程野回嘈杂的片场,也没有去任何可能遇到人的地方。他领着程野,沉默地穿过几条堆满废弃布景的狭窄通道,推开一扇不起眼的、漆皮剥落的铁门,走进了他的个人导演休息室。
这里与片场的喧嚣判若两个世界。空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个装满书籍和影碟的架子,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淡淡墨水的味道。唯一显眼的,是书桌上那台合着的笔记本电脑,以及旁边散落的几页写满批注的《深渊》分镜脚本。
沈逐白示意程野坐下,自己则走到角落的小冰箱前,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
程野没有接,只是靠在书桌边缘,低着头,看着自己被纱布包裹的手。破碎镜面前的失控,让他此刻面对沈逐白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堪。他就像一个缴械的士兵,被迫在敌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软肋。
“谈什么?”程野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戒备。
沈逐白没有在意他的态度,将矿泉水放在他手边,自己则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他没有绕圈子,直接切入核心,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剧本:
“程氏集团近三个季度的财报,你看过吗?”
程野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他没想到沈逐白会突然提起这个。家族企业是他极力想要摆脱却又无法挣脱的烙印,是他所有不堪和挣扎的根源之一。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程野的声音冷了下去。
“表面光鲜,实际现金流紧张,多个项目停滞,银行借贷额度几乎用尽。”沈逐白像是没听到他的反问,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语气说着,目光锐利地锁定程野,“你父亲,程董,最近频繁接触星耀影业的周董,不是吗?”
星耀影业,正是《深渊》的主要投资方之一,其董事长周谨言,也是程家养子,程野名义上的“哥哥”。
程野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沈逐白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这些隐藏在繁华背后的龃龉,被如此直白地揭露出来,让他感到一种被扒光的羞耻和愤怒。
“你到底想说什么?”程野几乎是咬着牙问道。
沈逐白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那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尽管他坐着,程野站着。
“我想说的是,你被‘塞’进《深渊》剧组,不仅仅是因为你的流量。”沈逐白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程野心上,“你是程家向星耀示好的‘礼物’,是资本博弈的一枚棋子,或者说,一件抵押品。程家需要星耀的注资来续命,而周谨言,他乐于看到你这个‘弟弟’在他掌控的项目里……身败名裂。”
“闭嘴!”程野低吼一声,脸色煞白。
沈逐白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最深的恐惧和猜疑。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是棋子?他只是不愿意去深想,不愿意承认自己如此可悲的处境。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程野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被冒犯的警惕和不解,“看我的笑话?还是以此要挟我,让我在你的镜头前更听话?”
沈逐白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因为我需要知道,我的演员,是站在哪一边的。”沈逐白缓缓说道,“我的《深渊》,不是任何人为他铺路的垫脚石,也不是任何人用来打击对手的工具。它必须是一部纯粹的电影。”
程野愣住了。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纯粹?”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沈导,你还在做梦吗?这个圈子里,哪有什么纯粹?你我都不过是资本的白手套,谁比谁干净?”
“所以呢?”沈逐白反问,目光如炬,“你就甘心一直当这双白手套?被家族利用,被‘哥哥’算计,永远活在别人的剧本里?”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程野心上。不甘心?他怎么会甘心!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伪装,不都是因为这不甘吗?
“你以为我想吗?!”程野的情绪再次被点燃,他猛地站直身体,双手撑在书桌上,逼近沈逐白,眼底翻涌着压抑多年的怒火和屈辱,“我有的选吗?!从我被冠上‘私生子’这个名字开始,我的路就被定死了!娱乐圈?呵,不过是他们给我划定的,一个看起来光鲜一点的牢笼罢了!”
他终于将埋藏心底最深的毒刺拔了出来,暴露在空气中,血淋淋的。
沈逐白静静地看着他发泄,没有打断。直到程野的呼吸稍微平复一些,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现在,你有的选了。”
程野怔住。
沈逐白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推到程野面前。
“这里面,是一些关于周谨言利用星耀影业进行不正当资金运作的初步资料。”沈逐白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不够扳倒他,但足以让他焦头烂额一阵子。”
程野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文件袋,又看向沈逐白,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这个看似只沉浸在艺术世界里的导演,手里竟然掌握着这种东西?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为什么……”程野的声音干涩。
“我说了,我的《深渊》必须纯粹。”沈逐白打断他,眼神锐利如鹰,“清除干扰项,是导演的职责。而你,”他目光直视程野,“是这部电影的男主角,也是目前最不稳定的因素。我需要你清醒,需要你明白自己身处何种棋局,而不是浑浑噩噩地被人利用,最后拉着我的电影一起陪葬。”
他的话语冰冷而现实,没有丝毫温情,却奇异地让程野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沈逐白不是在帮他,他是在帮他的电影。自己不过是他为了达成目的,需要稳定下来的一个“因素”。
可即便如此,这个文件袋,以及沈逐白此刻的摊牌,无疑是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泥沼中,向他抛来的一根绳索。一根危险的,不知道通往何方的绳索。
程野看着那个文件袋,内心十分矛盾。接受它,意味着他将正式卷入沈逐白与周谨言,甚至是与程家背后更复杂力量的对抗中。这比他独自在娱乐圈挣扎要危险得多。
可是,拒绝呢?继续当那双被利用的“白手套”,直到价值被榨干,然后像垃圾一样被丢弃?
他想起了周谨言那张总是带着虚伪笑意的脸,想起了父亲冷漠的眼神,想起了那些依靠药物才能入睡的夜晚,想起了镜子里那个破碎的自己……
他缓缓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牛皮纸袋粗糙的表面。
他抬起头,看向沈逐白,那双桃花眼里所有的混乱和脆弱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冰冷的决心。
“沈导,”程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磁性,却多了一丝不同的重量,“你想怎么下这盘棋?”
沈逐白看着他那双终于凝聚起焦点的眼睛,知道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首先,”沈逐白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演好任隐。”
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射进来,将室内切割成明暗交织的两半。两人隔着一张旧书桌对视着,曾经的宿敌,在这一刻,因为共同的“敌人”和各自的目的,缔结了下危机四伏的、短暂的同盟。
深渊之畔,风声鹤唳,而他们,即将主动走入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