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渊边缘

第一章:深渊边缘

今年的初秋,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日最后的溽热,以及一种更为粘稠的东西——无孔不入的流量与窥私欲。城市的霓虹在黄昏时分次第亮起,将巨大的玻璃幕墙染成一片虚假的暖色,光影流淌,如同一条浮华的河,轻易就能将人溺毙其中。

程野站在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河。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那条爆了的热搜界面——“程野片场耍大牌,疑因不满番位当场罢演”。配图是他昨天在《云水谣》发布会后台,因极度疲惫和药物副作用导致的短暂耳鸣,不得不靠在墙上闭目养神的抓拍。角度刁钻,表情模糊,却足以编织成一个符合他“疯批美人”公众形象的、足够香艳且负面的故事。

经纪人林深的电话刚刚挂断,听筒里残留的焦灼感似乎还在空气中振动。公关、撤热搜、联系大粉控评……一套流程熟练得令人麻木。程野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他不需要解释,或者说,解释从来无用。人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想相信的,那个被媒体和粉丝共同塑造出来的、桀骜、敏感、时而妖冶时而脆弱的“程野”。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冰凉的玻璃,倒影里的男人面容昳丽,眼尾微挑,天生带着几分秾艳的侵略性,可眼底深处却是一片荒芜。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看似随意的站立姿势,需要耗费多大力气来维持身体的平衡,以对抗内心深处对人群、对镜头、对一切聚焦目光的生理性恐惧。

舞台恐惧症。一个顶流歌手转型演员的人,最大的笑话。

他转身,走向茶几,拿起那个没有任何标签的白色小药瓶。冰凉的塑料触感让他略微清醒。倒出两粒,就着桌上半冷的咖啡吞下。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他是被资本裹挟的玩偶,也是被家族放逐的弃子。那个显赫的姓氏是他无法摆脱的原罪,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这个浮华的名利场上,供人赏玩,也供人践踏。

手机再次震动,不是林深,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后面跟着一串代表权限的数字。信息简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深渊》项目,男主已定你。明天上午九点,星耀影业三楼会议室,见导演。”

程野盯着那条信息,瞳孔微微收缩。《深渊》,沈听白的新戏。那个以拍摄晦涩难懂、却屡获国际奖项的文艺片而声名鹊起的新锐导演。一个……据说极其厌恶流量,追求艺术纯粹性的男人。

他几乎能想象到对方得知这个消息时的表情。厌恶?不屑?还是冰冷的漠然?

有意思。程野将手机扔回沙发,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既然无法挣脱,那就把这片深渊,搅得更浑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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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城市另一端的工作室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沈逐白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深渊》的最终版剧本。纸张上密密麻麻是他手写的批注,每一个字都凝聚着他数月的心血。这是一部关于人性暗面、关于记忆与真实边界的电影,是他试图突破自我的一次尝试。他需要绝对的掌控,需要每一个演员都能理解并贴近他想要塑造的那个灰暗、真实却又充满张力的世界。

然而,投资方刚刚传来的消息,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程野?”沈逐白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已经是他极度不悦的表现。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属于艺术家的敏感和力量感。

“逐白,这是资本方的意思。”制片人,也是他多年的老友,搓着手,脸上带着无奈的歉意,“你知道,现在市场环境……程野自带流量和话题,有他在,后续的发行、排片……”

“我的戏,不需要这种浮夸的流量来保证排片。”沈逐白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要的是话题,我要的是艺术。本质背道而驰。”

“可资金……”制片人欲言又止。

沈逐白沉默了。窗外的夜色浓重,像化不开的墨。他想起家族那艘摇摇欲坠的巨轮,父亲疲惫而希冀的眼神。他需要这笔投资,不仅是为了《深渊》,更是为了背后那个岌岌可危的家族企业。艺术家的清高,在现实的倾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关于程野的碎片信息:顶流歌手,转型演员,争议不断,“疯批美人”……还有那些在社交媒体上病毒式传播的、经过精心剪辑的舞台片段或影视cut,充满了夸张的表演和刻意营造的“神颜”瞬间。这一切,都与他所追求的内敛、深刻、充满留白的美学背道而驰。

让这样一个人,来诠释《深渊》里那个复杂、阴郁、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主角?

荒谬。

然而,资本的意志,就是这浮华世界里的最高法则。它像一只无形的手,可以轻易地将毫不相干的元素糅合在一起,制造出光怪陆离的景观,至于内里是珍宝还是垃圾,无人在意。

“告诉他,”沈逐白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是一种冷硬的妥协,“明天来试镜。如果他的表演达不到我的要求,即使资本施压,我也有权换人。”

制片人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好,好,我这就去安排。”

工作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沈逐白站起身,走到窗边。城市的灯火在他冷静的眸子里明明灭灭。他想起自己偷偷拍摄的那些关于程野背后家族——那个庞大财阀——的财务资料片段,那些隐藏在光鲜表象下的裂痕与污垢。或许,程野的加入,并非全然是坏事?一个被强行塞入的棋子,或许也能在无意中,成为撬动某些坚固壁垒的支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着某种冰冷的算计。他很快将其压下。此刻,他首先是一个导演,必须面对一个他不想要、却不得不接受的演员。

深渊,尚未开机,似乎已悄然张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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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星耀影业三楼会议室。

时间还没到九点,程野却提前到了。他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休闲装,素颜,脸上带着一丝宿醉未醒般的慵懒和漠然,与网络上那个浓墨重彩的形象相去甚远。只有那双眼睛,在略显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漆黑、锐利,像淬了冰的刀锋。

他没有带助理,一个人靠在走廊尽头的墙壁上,指尖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只是闻着那淡淡的烟草气息,试图平复因药物和潜在焦虑而微微加速的心跳。

走廊另一端传来脚步声,平稳,规律,不疾不徐。

程野抬眸望去。

沈逐白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棉质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身材清瘦挺拔,气质干净得像初冬的雪,与这个圈子里常见的油腻或浮夸格格不入。他的鼻梁很高,嘴唇很薄,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线条清晰利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是那种很纯粹的黑色,看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近乎解剖般的审视和冷静疏离。

他也在看程野,目光没有任何闪躲,直接,坦荡,甚至有些过分锐利,像手术刀,轻易就能划开层层伪装,直抵内里。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里仿佛有无形的电火花噼啪作响。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只有一种基于本能的、强者之间的相互打量与评估。

程野率先移开目光,嘴角那抹惯有的、带着几分嘲弄的笑意又浮了上来。他直起身,将未点燃的烟精准地弹进不远处的垃圾桶。

“沈导。”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起床般的沙哑,语气却轻佻,“久仰。”

沈逐白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他比程野略高一点,此刻微微垂眸,目光落在程野那双过于漂亮、却也过于空洞的眼睛上。

“程先生。”沈逐白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冷,平稳,听不出喜怒,“我希望你明白,《深渊》不是一场真人秀。我的镜头,不负责美化任何人。”

他的话语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程野挑眉,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巧了,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虚假。”

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闻到沈逐白身上淡淡的、像是松木混合着旧书页的清冷气息。

“就是不知道,”程野压低了声音,带着某种挑衅的意味,“沈导的镜头,敢不敢拍出我最真实的样子?”

他的呼吸几乎拂过沈逐白的耳廓,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药物的微苦气息。

沈逐白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身体却没有后退。他看着程野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妆容的修饰,甚至能看清眼底淡淡的青黑和皮肤上细微的纹理。一种原始的、未经雕琢的,甚至带着点破败感的美丽。

“真实?”沈逐白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他的目光掠过程野略显苍白的唇,最终重新定格在他的眼睛深处,那里仿佛藏着汹涌的暗流,和一片荒凉的空寂。

“我的镜头,”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只捕捉灵魂的重量。”

说完,他不再看程野,径直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进去。

走廊里,只剩下程野一个人。他脸上的轻佻笑容慢慢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兴味和某种被刺痛的神色。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左侧胸口,那里,心脏正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着。

灵魂的重量?

程野低头,无声地笑了笑。他这样一个在泥泞和黑暗中挣扎求生的人,还有所谓的灵魂吗?

而门内,沈逐白在会议桌主位坐下,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剧本的扉页。程野刚才靠近时,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近乎绝望的脆弱,像一根极细的针,在他坚固的心防上,刺开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孔。

这场被迫开始的合作,似乎从一开始,就偏离了预设的轨道。

深渊,就在他们彼此的对视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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