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长夜篇10:何盼子案(七)

28、

耿童微不可察地叹息,似乎认准了时安生真有事瞒着自己。

下楼的时候他叫住对方。

时安生回过头,有些莫名其妙。

“我看得出来,”耿童说,“你直接告诉我吧。”

时安生和耿童对视几秒,随后终于无奈地摇头:“耿童,你的优势在于你的敏感,劣势也在于你的敏感,一个刑警拥有一颗敏感的心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但敏感过头......好事,也有可能变成坏事。”

“别和我打哑谜。”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时安生说,“听哪个?”

耿童淡然道:“坏消息吧。”

时安生并不意外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坏消息是,我们还是没有找到有关于有邢辰的任何线索,海警捕捞了这么久,依旧没有任何结果,所以他大概率是......找不回来了,游艇的情况你比我清楚,他们确实是跳下去了,生还的可能性不大。”

“就算他们都死了,”耿童微微攥拳,“那我也要查下去,傅强找不到,但不代表我们挖不出他背后的一整条产业链,一个人是做不到贩|毒的,他们有组织有团伙,傅强也许只是冰山一角,我们要查的,是他们背后的东西,还有那把这些年来一直为他们保驾护航的伞。”

时安生:“你能弄清楚孰轻孰重就好,这样我也不操心了。”

耿童:“那好消息呢?”

时安生嘴角弯了弯:“解重楼的情况越来越稳定了,那边说可以安排一次家属会面,让他见见家属,也许能好得再快点。”

那边是什么,所有人都清楚。

而家属......

耿童眉头轻轻拧着:“时队,你在开玩笑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时安生叹了口气,声音沉下来,“解重楼清醒的时候,最痛苦的不是自己身陷囹圄,而是连累了弟弟。他觉得自己不配再以警察的身份,也不配以兄长的身份去见任何人。所以......耿童,他现在没有家人了。他唯一的家人,就是他曾经的战友。”

一对双胞胎兄弟,一个再也当不了缉毒警察,一个因对方的身份而丢了命,这个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家,早已支离破碎。

解重楼还不知道解三七的死讯。

这个秘密,原本耿童打算留到两年后——隔离戒|毒期限到的那天,再和解重楼说。

耿童什么话都没说,下楼之后拉开车门,向恒跟着他上车,却见他没有往严芬芳的富贵酒楼那边开:“你走反了。”

“我知道,”耿童说,“我去找一个人。”

“谁?”

耿童淡漠地抬眸,看一眼车载化妆镜上映出的向恒的脸:“和你无关。”

向恒莫名其妙地指了指自己:“不是,什么叫和我没关系?”

之后耿童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车里的气氛一度有些凝固,最后向恒看着他越开越偏,最终车辆缓缓停在滇城的某个戒|毒所门口。

其实耿童有点不敢再踏进去。

他有些无措,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解重楼。

三七的死是所有人都不愿意接受的,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人死亦不能复生,他能做的只有把以傅强为代表的这支贩|毒网络连根拔起,才能告慰解三七的在天之灵。

他们被安排在和上次一样的地方见面,隔着一层玻璃,用挂在上面的电话交流。

耿童轻轻抬手,触碰到玻璃的时候,发觉手心早就出了一层薄汗。

解重楼瘦了很多。

他也把手伸过去,两个人隔着玻璃,却没有感受到彼此的温度,摸到的,也只是一层厚实的冰冷的空气。

耿童眼神有些躲闪,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因何如此不敢面对这样的解重楼,他固执地觉得,解家变成这样,似乎是他造成的——如果当初他没有那么执着地去调查钱茂,钱茂或许不会迁怒解重楼,解重楼就不会离开警察队伍,解三七去国外做战地记者肯定会第一个告诉解重楼,而解重楼这样爱弟弟的人,一定会全力阻拦。

这样,他们一家子就会团圆。

可事情偏偏又那么巧合,解重楼被钱茂折磨进了戒|毒所,解三七打不通哥哥的电话,最终还是先斩后奏,去了国外才给耿童报信。

这就是,蝴蝶效应。

见耿童半天没说话,解重楼眼神落在他身上,很浅地笑了一下,眼角已经有了很细很细的纹路,并不像是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该有的样子,眼窝也有些凹陷了,枯瘦的手指还是按在玻璃上:“为什么不说话?”

耿童强压下心里的那些波澜,故作轻松:“没有,就是觉得......时间过得挺快的。”

“三七还不知道吧。”解重楼说。

“他.....”耿童顿了一下,“我瞒着呢。等你彻底好了,再告诉他。”

解重楼久久没有说话。

耿童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解重楼的嗓音比以前哑,听上去也很疲倦:“耿童,其实你知道吗。”

耿童抬眼看过去。

解重楼苍白地笑笑,眼底似乎有些红:“我太了解你了。耿童,你还记得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吗。”

“嗯。”

“你这个人,总是学不会说谎,也学不会圆滑,总是直来直去的,搞得人缘特别差,”解重楼说,“有一回,晚训集合的时候有个兄弟装病请假去陪女朋友过生日,想让你给打个掩护。”

耿童:“我记得。”

解重楼:“你心虚的时候就会垂着眼睛看脚尖,这么多年了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耿童无奈地抬起头:“什么都瞒不过你。”

“所以三七他......知道了吗。”解重楼问。

“他不知道,”耿童说,“真的,我发誓。”

这话是真的,解三七直到死,也不知道解重楼曾经遭受过怎样屈辱的不公。

解重楼似乎放了心。

耿童岔开话题:“你好像又瘦了。”

“没有。”

“重楼,”耿童说,“我们都很想你。”

解重楼点点头:“我也是。”

“我们一起回夏邦吧,”耿童看着他,“等抓到人了我们就回去。”

解重楼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应这个提议,只是淡淡地说:“里面有个管教,最近总跟我说些奇怪的话。”

耿童心里咯噔一下,警觉起来:“什么话?”

解重楼垂下眼,声音很低。

“他经常找我谈话,说......像我这样被毒|品毁了前程、还连累家人蒙羞的人,就算出去,这辈子也完了。”

耿童眉头紧皱:“哪个管教?他还说了什么?”

“没什么,”解重楼故作轻松地看着耿童,“就,正常谈话。”

“听我说,重楼,”耿童道,“你没有连累任何人,你是英雄,记住了,你很好,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

“嗯。”

耿童又补了一句,此时此刻,说出口的似乎已不再是违心的话:“我等着你,行吗,到时候我就在这里接你出来。”

解重楼:“好。”

“其实......你不在的时候上班一点也没意思,去打饭都不知道该和谁一起,”耿童说,“你走之后厅里派了几个外省的警察来协助,里面有个刺头,特别喜欢抬杠,每次我都说不过他,讨厌得很,要是你在的话,我也不至于总是吵不过人家。”

解重楼终于被他逗得笑了一下,尽管他知道耿童是故意想让自己开心。

但他确实放松了些许,不是刚才那种苦哈哈的笑,是和从前的时候一样的,放松又带着些年轻人特有的阳光的笑,虽然只是短暂那么一小会儿。

“你很久没有跟我说过你的心事了,大学毕业之后,好像你一瞬间就变成了真正的大人,”解重楼笑完之后,轻飘飘地说,“可惜,我回不去了啊,耿童,我们再也回不到那个能睡在一个被窝里聊八卦的年纪了,我也回不去警队了。”

很沉重。

耿童再也忍不住,眼泪终归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解重楼说,“你没有对不起我。”

时间到了,工作人员过来带走了解重楼。

耿童看着他和自己擦肩而过的身影,咬咬牙,离开了这个让人感到窒息的地方。

回去的时候向恒还在车上,已经睡着了。

耿童拍了他一把:“起来。”

刺头——向恒眯缝着眼睛,坐直了,调整被他放下去的座椅靠背,顺便把盖在身上的外套拿了下来:“你弄完了?”

“嗯。”

向恒看着耿童的表情,揣测道:“你这什么表情?你把三七的事和他说了?”

耿童摇摇头:“没有。”

末了,他深呼吸,无奈道:“我......还是说不出口。我做不到。”

“他是家属,”向恒说,“早晚要知道的。”

“那就晚一点,”耿童道,“至少,现在不可以。你知道吗,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比上次还要瘦。”

向恒递给耿童一瓶水:“你先别说话了,嘴唇都干了。”

耿童接了水,却没喝,眼神有些空洞,心里不太舒坦。

耿童:“他在里面肯定吃了很多苦。”

“唉,戒|毒所嘛,不吃苦怎么行?”向恒安慰道。

“他以前很骄傲的,”耿童说,“很阳光,很开朗。”

向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耿童倒是已经调整回来,拧开矿泉水盖,猛地灌下去一大口,强迫自己冷静之后,启动车辆:“走吧,去找当事人。”

向恒侧眸看过去,车载小挂饰是个平安扣,正随着车辆的启动而轻轻晃着。

向恒想了想,最终还是劝了一句:“命这种事情,谁都说不好,只要选择了缉毒这条路,就得做好面对各种生离死别的准备,无论是家属,还是缉毒警本人......所以,你也别太自责,解警官的事,不能怪你。”

“道理我都明白,”耿童说,“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堵得慌,这几天一想到他家的那些事,我就睡不着,你懂吗。”

“没事,不想那么多。”向恒道。

“他毕竟是我的战友,过命的交情,大学的时候和他关系最铁,”耿童叹了口气,“我答应过他,要照顾好三七的。结果现在我食言了,我不是怕他恨我,我是担心,他后半辈子要怎么过。”

向恒:“怎么过不是过,难不成你还守着他一辈子?人各有命,尊重彼此的选择,这才对。”

“我做不到。”耿童说。

“你啊,”向恒无奈,“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较真,固执,倔强,脾气拗,偏偏还是个重感情的。”

耿童:“他的事我有一半责任,我必须对他负责。”

“行吧,你爱负责就负责去,反正我管不着。”

29、

戒|毒所,管教民警看着训练场上正在有序活动的人,走到一旁,将慢跑队伍里的解重楼叫了出来。

自从他来到这个戒|毒所,王管教便隔三差五地找他谈话,一开始总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鼓励,又或是一些对于他未来道路的规划,然后便开始叹惋他作为缉毒警察的不易,叹息他破碎的人生。

但有时候,王管教会和他说,那些从戒|毒所出去的人,最后无一不是落得个复吸的结局,家破人亡,被世人唾弃,被钉在耻辱柱上一辈子。

听得多了,解重楼也不自觉代入了。

因为他曾经也见过无数个这样的人,无需王管教多言,他便能看穿自己的后半生。

没有人想连累家人,没有人想丢掉信仰,没有人想变成一个被毒|品操控一生的傀儡,药物治疗固然重要,但拥有面对新生活的勇气对于戒|毒人员来说也是一门必修课。

所以在戒|毒所,心理疗愈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王管教特别重视心理疗愈,所以经常去找人员谈话,在这里,几乎每个人都被他找过几回,大家也都习惯了。

这一次,王管教照例找解三七。

解重楼跟着他进了谈话室,有些疑惑。

对方给解重楼倒了杯水,语气刻意放得平和:“放松点,叫你来不是训话。”

解重楼微微愣怔,心底的警惕并未消散。

王管教踱到他身侧,声音不高不低,却像毒蛇一样贴着耳廓钻进心里:“解三七......多好的名字啊,可惜了。那么年轻的战地记者,本来应该前途无量,怎么就被某些人给盯上了呢?”

“战地记者?”

解重楼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射向王管教,声音因骤然绷紧的神经而显得有些干涩:“什么战地记者?你说给我清楚!”

王管教脸上堆起一丝虚伪的惋惜,眼神却冰冷如霜:“看来你还真不知道?我还以为,耿警官早就和你通过气了。”

他刻意停顿,欣赏着解重楼脸上细微的裂痕。

“到底怎么回事!” 解重楼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王管教慢条斯理地说,“只听说是自己一个人去敏感地区做新闻,结果被流弹打中了,命大,没当场死。可这运气啊,有时候也是催命符......总之他最后,是落在了傅强手里。你说奇怪不奇怪?当初你和耿警官可是死咬着傅强不放啊,你都跟傅强闹成那样了,他怎么偏偏就那么好心,‘救’了你弟弟呢?”

他凑近一些,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带着阴毒的暗示:“你的情况我都了解,我呢,也是出于对干警家属的关心,通过一些非正式的渠道,侧面打听一下。得到的消息是——解三七同志的骨灰,目前已经由相关部门协调,接回夏邦了。这件事,处理得非常低调。”

解重楼紧紧攥着的拳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指节泛出青白色。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头顶。

王管教观察着他的反应,如同观察笼中困兽,随后又故作疑惑地添了一把火:“嘶,耿警官......真的一句都没跟你提过?”

解重楼狠狠闭上眼,摇摇头。

王管教看着他,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说:“耿警官作为案件的主要负责人,肩上的担子很重,考虑问题需要从全局出发。他暂时没有向你通报这个情况,我想,也是出于保护你、避免你的情绪因此产生不必要的波动,影响后续的治疗和稳定。你要理解组织的难处,理解同志们的良苦用心。”

他话锋微妙地一转,仿佛只是提供一个思考方向:“不过,我倒是听到了一种未经证实的说法,仅供参考啊。据说,那个一直跟傅强关系密切的姓邢的线人,在这整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可能不那么简单。三七同志的不幸,跟这个人......恐怕存在一定的关联。当然,这只是个线索方向,一切还要以耿警官他们的正式调查结论为准。”

解重楼指节捏得发白,面上却硬是挤不出半分表情。

官腔他听得懂,这话里藏着的刀子,他更是一清二楚。

王管教这几句“出于关心”、“侧面了解”、“仅供参考”,轻飘飘的,却比任何直接的指控都更狠毒。

解重楼喉咙干得发紧,像噎了一把滚烫的沙子,半晌,才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我知道了。”

王管教宽慰道:“重楼啊,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是,你要相信组织,相信法律,相信耿警官,大家一定会给你、给三七同志一个公正的交代。你呢,当前的首要任务,还是安心配合治疗,其他的事情,组织上会有考量。”

解重楼垂下眼,遮住眼底翻涌的赤红,只余一个僵硬的头顶对着王管教。

他怕一抬头,那压抑不住的恨意就会冲破所有伪装,喷薄而出。

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稳,甚至带着点驯顺的语调回答:“是,我明白。”

王管教又勉励了几句,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话,解重楼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像个提线木偶般站起身,每一步都迈得极其沉重。

走出谈话室,走廊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映出一种灰败的死气。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被带出来慢跑的那些人都回去了,冰凉的雨丝被风卷着扑到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胸腔里只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耿童的隐瞒,像一根冰冷的针,死死扎在他最信任的地方。

而王管教说的那个姓邢的人......这个名字,他太清楚了,他知道,邢辰是耿童推心置腹的线人。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个线人,就是害死解三七的导火索之一。

他抬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眼神透过雨幕,望向高墙上那片被铁丝网分割的天空。

解重楼想,他必须出去,他要好好地配合治疗,然后离开这里。

他要把那些害死解三七的魑魅魍魉,一个个,亲手拖下来,和他这副破败的身躯,一起下地狱。

包括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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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3:灰白之祭
连载中八月灯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