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上元旧梦

贞元六年的雪下得格外早,才过腊八,太极殿的琉璃瓦已积了薄白。裴元依对着铜镜点好额间花钿,大红的嫁衣映得她眉眼愈发清冷。镜中人与妹妹裳依有八分相似,只眼角多颗浅褐小痣——三日前,就是这颗痣让太子在荼蘼架前顿住脚步,脱口唤出“裴二娘子”。

“娘子何苦...”贴身嬷嬷哽咽着为她簪上九鸾衔珠钗,“分明那日拾珠花的是您...”

裴元依抬手轻抚眼角。她记得太子的指尖曾在这里停留,带着荼蘼香气:“孤记得二娘子眼角无痣。”

那时她心跳如擂鼓,却垂首应道:“臣女裴元依。”

可太子显然未听清。他的目光追着远处嬉笑的裳依,那里正传来韩王李迥爽朗的笑声——这样的笑声,从来不属于她这个裴家最循规蹈矩的大娘子。

花轿抬进东宫时,雪下得更大了。裴元依踩着锦褥走过长长的宫道,听见礼官高唱“裴良娣”三字,忽然想起六年前的上元夜。那时她也是这般踩着积雪,不过是为追一只走失的玉兔灯。

“小心!”少年清冽的嗓音伴随落水声同时响起。等她从刺骨的太液池里被捞起来时,只见玄衣少年浑身湿透,眉宇间还沾着冰碴:“哪家的小姑娘?连冰面薄厚都看不出?”

宫灯映着他腰间龙纹玉带,她慌忙要跪,却被他用大氅裹住:“孤是太子,恕你无罪。”

后来无数个深夜,她总在梦里回到那个雪夜。少年太子背着她走过结冰的回廊,她冻得发颤的手指勾住他衣领,嗅到清冽的龙涎香。

“殿下...”她在梦呓中喃喃,“若元依长大后...”

“孤最烦哭哭啼啼的小娘子。”少年故意板起脸,“若要报恩,就好好学规矩,将来...”

后来她才知道,那年太子刚失去母亲。沈皇后离世后,他再未对谁那样笑过。

合卺酒的味道有些苦。裴元依望着烛光下太子紧蹙的眉头,忽然伸手按住他欲饮的酒杯:“殿下若不喜这酒,妾带了青梅酿。”

她从嫁妆箱底取出小巧瓷坛,坛口泥封还沾着太液池畔的泥土——那是她及笄那年,按梦中记忆偷偷埋下的。

李适怔怔望着酒液里沉浮的青梅,忽然道:“孤记得...裴二娘子不擅饮酒。”

喜烛爆出灯花,映得裴元依眼角小痣盈盈欲坠。她解下腰间双鱼佩放在案上——玉佩缺了一角,与太子珍藏的那块恰好能合成完整。

“上元佳节,太液池畔。”她声音轻柔如雪,“殿下赠佩时说,待玉圆满时...”

李适猛地起身,碰翻了合卺酒。猩红液体浸透嫁衣袖口,像心口渗出的血。

“是你?”他指尖轻触她眼角小痣,“可孤明明看见...”

“看见妹妹在荼蘼架下对韩王笑。”裴元依仰头饮尽青梅酿,喉间灼痛让她眼底浮起水光,“殿下,就算您只是因为爹爹的原因娶我,我也会喜欢你。”

她忽然跪坐在鸳鸯锦被上,像回到那个雪夜般仰视他:“可能您不记得了,上元佳节,您救了我,那时妾就誓此生非您不嫁。”

窗外风雪愈急,裹挟着她破碎的尾音:“若不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宁愿孤独终老,也决不将就。”

太子指节泛白地攥着那块残玉。他想起去岁中秋,王书虞也曾跪在月下说:“妾宁愿孤独终老,也决不离开殿下。”

两个女子的身影在烛光里重叠,竟分不清谁眼底的执念更深。

“裴元依...”他第一次完整唤她名字,指尖掠过她鬓间,“你可知孤为何求娶裴氏女?”

她望着他蟒袍上张牙舞爪的金龙,忽然想起父亲昨夜叮嘱:“太子要的是裴家与独孤氏反目...”

喜烛突然熄灭。黑暗里,太子滚烫的呼吸拂过她耳垂:“孤会给你良娣该有的一切。”

除了真心。这句话他没说出口,但裴元依在青梅酿的余味里尝到了。她反手抱住他,嫁衣上金线凤凰硌得生疼,如同六年前太液池的冰棱。

“元依只要殿下...”她在喘息间呢喃,“年年上元节,都陪妾放玉兔灯...”

雪不知何时停了,晨曦微光透过窗棂。裴元依望着熟睡的太子,轻轻将残玉系回他腰间。枕畔落着本《战国策》,其中一页折着角——正是“远交近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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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人两依依
连载中帝姬不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