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荼蘼不争春

贞元五年的马球会,比往年都要热闹。西看台新搭的彩棚里,独孤贵妃正指着场中驰骋的华阳公主笑道:“陛下瞧姝儿,倒有几分平阳昭公主的风采。”

李豫的目光却落在东面看台。太子李适独自坐在赤金伞盖下,玄色蟒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那是三年前沈皇后亲手所编。

“适儿近来愈发沉默。”皇帝轻叹,忽然瞥见太子起身离席,绛紫袍角消失在荼蘼花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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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裳依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作为裴家的二娘子,她原该跟在长姐身后当个影子。可方才献舞时,发间珠花被风吹落,此刻正滚在荼蘼丛深处。

“娘子,让奴婢去捡吧...”侍女话音未落,裴裳依已提着裙摆蹲下身。

暮春阳光透过花架,在她月白襦裙上投下细碎光斑。她发现那朵珠花旁,竟有株并蒂荼蘼——半开的花苞依偎着盛放的,如同美人交颈。

“寂寞开最晚...”她轻轻念着苏东坡的诗句,指尖刚触到花瓣,忽听见身后传来枯枝断裂声。

李适站在三步外,目光凝在她拈花的指尖。风卷着荼蘼香拂过太子冠冕,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动,映得他眼底晦暗不明。

裴裳依慌忙行礼,发间另一支珠钗又滑落在地。她蹲下去捡时,听见头顶传来极低的笑声:“裴二娘子似乎总在丢东西。”

太子的手先一步拾起珠钗。递还时,指尖若有似无擦过她掌心,像蝴蝶掠过春水。

“臣女失仪。”她垂首盯着对方蟒袍上的金线云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李适却望向那株并蒂荼蘼:“可知此花别名?”

“佛见笑...”她脱口而出,随即掩唇。这是佛家忌讳的艳名。

太子眼底掠过讶异,忽然折下那朵盛放的荼蘼,轻轻簪在她鬓边:“倒也相配。”

待裴裳依逃也似的离去,李适仍立在原地。荼蘼香气萦绕在指尖,他忽然想起今晨王书虞为他系玉带时,身上也是这般花香——只是混了药味,她总在为他试药。

“殿下。”内侍轻声禀报,“太子良娣问您可要用药膳...”

李适蹙眉,目光不由自主追向裴裳依消失的方向。那抹月白身影正穿过海棠花雨,惊起几只白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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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药香袅袅,王书虞盯着小炉上翻滚的药罐,腕间翡翠镯子滑到肘部,露出淡淡疤痕——去岁李适遇刺,她徒手握住刺客刀刃留下的。

“娘娘歇会儿吧。”女官忍不住劝,“殿下的药一向是奴婢们...”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王书虞欣喜转身,却见李适径直走向书房,蟒袍下摆沾着几片荼蘼花瓣。

“殿下可用过膳了?”她追上前问。

李适脚步不停:“在父皇处用过了。”

经过她身侧时,带来一阵熟悉的荼蘼香。王书虞怔怔望着太子背影,忽然瞥见他袖口沾着胭脂——那是今年江南新贡的“海棠娇”,全宫只有裴二娘子领到两盒。

药罐突然沸出苦汁,烫红了她手背。女官惊呼着上前,却被良娣淡淡推开:“无妨,去把前日殿下赞过的莲子羹热一热。”

夜深时,李适仍在批阅奏章。王书虞端着羹汤进来,见他对着份名册出神——裴氏裳依四字旁,朱笔画了个圈。

“听闻裴家二娘子舞艺超群。”她将羹汤轻轻放在案上,“今日马球会上一曲《绿腰》,连华阳公主都赞不绝口。”

李适笔尖顿住,墨点滴污了奏章:“良娣想说什么?”

“妾只是觉得...”她声音依旧温柔,“裴娘子天真烂漫,怕是不惯东宫规矩。”

烛火噼啪炸响,映出太子骤然冷厉的眉眼:“你在教孤做事?”

王书虞缓缓跪地,裙摆铺开如白莲:“妾不敢。只是想起三年前大婚时,殿下说喜欢妾沉静懂事。”

李适沉默良久,终是伸手扶她。触及她指尖厚茧时,忽然想起白日里那双柔荑——裴裳依的指尖染着凤仙花汁,像初春的粉桃。

次日清晨,紫宸殿内香烟缭绕。李适跪在龙案前:“儿臣求娶裴氏裳依为太子妃。”

玉如意重重搁在案上,李豫眼底结霜:“你可知裴家与独孤氏的关系?”

“儿臣知道。”太子脊背挺得笔直,“正因如此,更该纳裴氏女入东宫。”

皇帝突然掷来份密报。李适展开一看,竟是王书虞父兄在陇右的军功册——三个月前吐蕃偷袭,王家儿郎用血肉守住了粮道。

“书虞为你试药多年,身上十七处伤疤皆因你而得。”李豫声音沉痛,“适儿,莫要寒了忠臣之心。”

殿外忽然传来环佩轻响。但见王书虞捧着药盏进来,素衣荆钗,对满地密报视若无睹:“陛下,该用药了。”

她跪奉汤药时,袖口滑落,腕间疤痕狰狞。李豫忽然叹道:“书虞,朕许你一事。”

良娣抬头,目光澄澈如初:“妾唯愿殿下安康。”

太子指节捏得发白。他看见裴裳依在荼蘼丛中的笑靥,又看见王书虞腕间疤痕,两个身影在眼前交错,竟分不清孰真孰幻。

待皇帝离去,王书虞轻轻收拾满地狼藉。拾起那份求娶奏章时,她指尖微微颤抖,却仍平整地放回案上。

“殿下可知...”她背对着他,声音飘忽,“裴二娘子心仪的是韩王。”

李适猛然抬头。

“去岁七夕,妾亲眼见她将绣并蒂莲的香囊塞进韩王书箱。”她转身时唇角带笑,眼底却凝着泪光,“就像...就像妾当年给殿下绣的第一只香囊。”

窗外突然暴雨倾盆。雷声中,李适想起贞元二年的七夕。王书虞红着脸递来鸳鸯香囊,他随手赏给了侍从。

雨滴敲打着琉璃瓦,像无数玉珠滚落。王书虞缓缓跪倒,额头抵在冰冷地砖:“妾僭越了。”

太子俯身扶她,触到她满脸冰凉的泪。恍惚间又见荼蘼架下,裴裳依簪花时耳垂嫣红,如同初绽的海棠。

惊艳向来是刹那间的心动,才叫长久以来的陪伴都沦为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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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人两依依
连载中帝姬不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