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司徒好客,那时他的面庞尚未被岁月与风霜刻上深深的沟壑,眉眼间飞扬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与朝气。他利落地将手中那架黄铜望远镜咔哒一声收起,快步走到甲板中央,用力拍了拍手掌,清脆的响声立刻吸引了所有船员的注意。
他意气风发地将一张硕大、却几乎完全空白的牛皮地图哗啦一声在木桶拼成的临时桌面上摊开,双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摁在地图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扫过围拢过来的每一张面孔,声音洪亮而充满激情地宣告:“兄弟们,看好了!这片广袤的蓝色疆域,这些星罗棋布的未知岛屿!我们会走遍所有传说中藏有宝藏的地方,每一个海湾,每一处暗礁!这张地图,将不再是空白,它会密密麻麻地标记上我们的足迹,记录下我们每一次的发现与伟业!我们的名字,我们这艘船的名字,必将响彻七海,我们将成为这个时代最出名、最传奇的船只!”他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里面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对成就伟业的强烈渴望,与如今那个眼神浑浊、饱经沧桑的司徒好客,几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是的,年轻的司徒船长,以惊人的毅力和无畏的勇气,践行了他当初的豪言壮语。他的船只踏破了无数惊涛骇浪,他的足迹印在了一座座形态各异、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岛屿上。他找到了深埋于古老神殿下的宝石,打捞起沉睡在珊瑚丛中的金器,破解了野兽守护的谜题……他将那些传说中的宝藏一一发掘,填充了那张曾经空白的地图。
然而,在无数闪亮的金银珠宝之中,他最终发现,自己得到的最珍贵、最无法替代的宝藏,并非是这些冰冷的物质财富,而是那探索未知时心脏狂跳的刺激,是揭开历史面纱时的恍然大悟,更是与身边那群可以托付生死的同伴们,在风雨同舟、并肩作战中结下的、比黄金更坚固的情谊。那是半个世纪之前,他的名字——司徒船长,如同海上的灯塔般耀眼,真正做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最具盛名的海上传奇。
记忆画面中,站在船头迎风破浪的年轻船长,身姿挺拔,金发在海风中肆意飞扬,眼中燃烧着永不熄灭的斗志与火焰。那蓬勃的生命力与对世界的好奇,与如今这位眉宇间总带着一丝疲惫与算计的老者,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让人不禁心生感慨:“唔,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和那个满脸褶子的老头,真的是同一个人?唉,时间……真是一把无情而又锋利的刻刀啊!”
……
依旧是广袤无垠的蔚蓝海面,但氛围却截然不同。一艘造型古朴、带着部落特有图腾装饰的渔船,正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星竹和她的几位皮肤黝黑、身材健硕的叔叔们,正动作熟练地收着沉重的渔网,银光闪闪的鱼儿在网中跳跃,折射着夕阳温暖的光辉。太阳缓缓西沉,将天际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与瑰紫,他们该返航了。
星竹独自站在微微摇晃的船头,海风拂动她红色的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如同最纯净红晶矿般的眼眸。她静静地望着那轮巨大的、正在沉入海平面的落日,眼神却并非纯粹的欣赏,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与向往。他们世代生活的这片海域是固定的,仿佛有一道无形而坚固的屏障,将他们的船只牢牢束缚在这片既定的水域之内。这屏障,是古老传承对族人的保护,让他们免受外界未知的危险;但同时,对于内心渴望更广阔天地的星竹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温柔的囚禁?
她的族人们安于现状,满足于这片熟悉海域的馈赠,对外面的世界并无太多好奇。但星竹不同。自从她偶然在部落长老那枚神秘的水晶球中,窥见了外面世界的冰山一角——那高耸入云的山脉、一望无际的沙漠、熙熙攘攘的奇异城邦……一颗名为“向往”的种子,便在她心中深深扎根,疯狂生长。每一次出海,她都暗自期待着,期待着或许会有奇迹发生,船只能够突破那道无形的界限,带着她驶向那片只在梦中出现过的、广阔而自由的天地。
她是一个拥有实力(从她矫健的身手和冷静的判断可见一斑)、并且内心深处极度渴望自由的女子。她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契机,一个能打破现状、让她挣脱束缚的机会。毫无疑问,她深爱着养育她的这座岛屿和族人,那份眷恋如同血脉般深刻。然而,冥冥之中的命运,却像远方的灯塔,不断召唤着她,驱使着她的灵魂向往远方。在她的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在隐隐告诉她,她注定不会永远停留于此,她的旅程,在星辰指引的远方。
在星竹眺望远方的时候,似乎也有一道目光,穿越了空间的阻隔,落在了她的身上。
“被海洋古老力量所庇佑,却又被主流世界所遗忘的奇特族群……真是有意思。”一道带着玩味与探究的、如同耳语般的声音,仿佛从极高极远的地方传来,轻轻回荡。
……
海面的天色已然暗淡下去,被深沉的墨蓝所覆盖。然而,在阳光无法触及的深海之底,却是一片明亮如白昼的奇异世界!巨大的、形态各异的珊瑚丛,如同海底的森林与城堡,枝桠间镶嵌着无数大小不一的夜明珠,它们散发着柔和而持久的光芒,共同点亮了这片瑰丽梦幻的海下王国。就在这时,一阵空灵、缥缈而又带着难以言喻魅力的歌声,借助海水的介质,幽幽地传播开来。
那歌声仿佛具有魔力,带着一种纯净的魅惑与致命的吸引力,轻易便能勾起了听者无尽的好奇心,让人产生一种不顾一切想要潜入海底,去探寻那歌声源头的冲动。在人类的水手间,一直流传着一个可怕的谣言,说美人鱼会用她们美妙的歌声魅惑过往船只上的水手,等他们被引诱着探出身子或放下小船,就会被隐藏在水下的美人鱼无情地拖入深海,活活淹死后,再被分而食之。
这真是一个将美丽与邪恶扭曲结合在一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然而,天知道真相究竟如何!这些天性善良、热爱音乐与聚会的人鱼姑娘们,此刻或许只是在欢庆某个节日,或者仅仅是聚在一起,用她们天生的歌喉唱响古老的歌谣,烘托一下海底世界的情调而已。她们偶尔甚至会拯救一些不幸落水的人类,却反而被污蔑成嗜血的怪物。自此之后,伤心失望的人鱼族群便愈发远离人类活动的海域,永远地隐居在了这深邃的海底世界,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类能有幸亲眼见到真正的、活生生的美人鱼了。
循着那动人的歌声望去,在一个巨大的、闪烁着珍珠光泽的贝壳状华美床榻上,怜梦缓缓睁开了她那双如同最纯净蓝宝石般的眼眸。她醒来,享用过由海藻和精致贝类组成的餐点后,便开心地摆动着她那条如同渐变蓝宝石雕琢而成的、闪耀着生命光泽的鱼尾,跟随着几位同样美丽动人的姐姐们,一同轻盈地游出了她们的居所。她在色彩斑斓的鱼群中穿梭,偶尔还会顽皮地伸出手,逗弄一下跟在身侧、好奇地打量着她的几条闪烁着磷光的小鱼,脸上洋溢着纯真无邪、不染一丝尘埃的快乐笑容。
旁观者的感叹再次响起。
“真是个无忧无虑、被宠爱着长大的姑娘啊。看着她这样充满活力地游来游去,仿佛世间所有的烦恼都与她无关。要是……她能一直这样,在她熟悉的海底世界里,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那该多好。”那神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感叹道,只是他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就无人得知了。
画面流转,来到一片炽热的黄沙世界。
下一个被提取的“美好回忆”,背景是一片广袤无垠、被烈日炙烤得空气都微微扭曲的金色沙漠。这里是巨蟒一族内部争夺王位的残酷战场。无数条体型庞大、鳞甲闪烁着各色光泽的巨蟒在此互相死斗,毒牙与缠绕是唯一的语言,沙地被鲜血与挣扎的痕迹染成深褐。最终,经过惨烈的厮杀,只剩下唯一一位胜利者,傲然屹立在堆积的尸体与翻滚的黄沙之上。
王储就此诞生。在一片由巨蟒族人组成的、肃穆而充满敬意的目光注视下,年轻的幽青生,拖着战斗后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身躯,缓缓游弋到场地中央。一位族中长老将一顶由古老沙漠金属和巨大宝石打造而成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责任的王冠,郑重地戴在了他的头上。阳光照耀在王冠之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也照亮了幽青生那双碧绿瞳孔中,属于胜利者的荣耀与坚定。这是他生命中,毋庸置疑的最高光时刻。
神秘声音带着一丝调侃。
“啧,这副王者姿态固然威风……不过嘛,我还是觉得他后来变成那条小青蛇的样子,盘在别人肩头生闷气的模样,更可爱些,至少没那么重的杀气。”
旁观者的意识回归现实,冰洞之中。
“一、二、三、四、五……怎么少了一个?”正当那蓝色的幽灵清点着被它拖入美好回忆梦境的人数,感到疑惑之时,异变突生!
“轰隆!!!”
一声巨响猛然炸开!只见一侧光滑坚硬的冰壁,被一道无可匹敌的凛冽剑光悍然冲破!厚重的冰层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四分五裂,轰然倒塌,碎冰四溅!一柄寒光四射的古朴宝剑,如同撕裂空间的闪电,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精准无比地刺穿了猝不及防的幽灵的肩膀,将其狠狠地带飞出去,锵地一声钉在了后方一张由寒冰自然凝结而成的座椅之上!
原来,在其他人如同被催眠般眼神逐一失去光彩,变得空洞麻木,如同提线木偶般只是机械地跟在夜无眠身后,即便他停下也依旧无知无觉地向前走动时,夜无眠便已察觉到了异常。他那双金色的眼眸锐利地扫过四周光滑如镜的冰壁,敏锐地感知到冰层深处隐藏着某种不寻常的、干扰心神的力量波动。于是他毫不犹豫,直接出手破开了冰壁,找到了这处隐藏在冰层之后的巢穴。他原本以为捣鬼的会是什么装神弄鬼之徒,却没料到,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通体呈现出半透明幽蓝色、形态飘忽不定,但衣着打扮却异常时尚、甚至带着几分夸张戏剧效果的——幽灵。
宝剑穿透了幽灵的肩膀,他先是极其夸张地扭曲了那张能量构成的、还算英俊的脸庞,装出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发出做作的呻吟。紧接着,他的身体如同没有实体般,轻飘飘地向左移动了一下,那锋利的剑身便如同穿过空气般,从他的伤口处滑了出来,仿佛刚才的刺穿只是一个幻觉。他一脸兴奋地低头欣赏了一下还插在冰椅上的宝剑,仿佛在鉴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然后转过头来,对着面色冰冷的夜无眠,做出各种挤眉弄眼的挑衅表情。
“啊哟哟,好怕怕哦~”他用极其浮夸的语调怪叫着,还配合地拍了拍胸口,“这把剑看起来这么锋利,万一把我割伤了可怎么办呀?我可是会很疼的呢!”他装模作样地说完,随即张开嘴,发出一连串得意洋洋的大笑:“哈哈哈!可惜啊可惜,怎么办才好呢?我可是没有实体的幽灵哦!物理攻击的武器,根本就伤不了我分毫!你想怎么办呢?你又能拿我怎么办呢!真是急死个人了!”他摊开双手,做出一个极度欠揍的无奈姿势。
夜无眠眼神一寒,脚下发力,身影前掠,动作快如鬼魅,瞬间拔出了插在冰椅上的宝剑。手腕一抖,剑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再次迅疾地朝着幽灵的身体横削而去!然而,剑刃依旧如同划过空气般,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幽灵的腰腹,对方依旧毫发无损,甚至连那半透明的蓝色都没有波动一下。
“哇!哇!哇!”幽灵发出夸张的惊叹声,它摊开双手,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饶有兴味的目光,开始绕着夜无眠飘忽不定地旋转。他用一根能量构成的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下巴,故作思考状,“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能够不被我编织的美好回忆拖入梦境,保持清醒,甚至还能找到我这里来的……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种,是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美好的一面。他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浸泡在无尽的痛苦与煎熬之中,如同行走在刀尖地狱。或者,他干脆就已经丧失了所有情感,变成了一具空壳,根本体验不到,也理解不了什么叫做美好!”
幽灵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仿佛在演绎一场独角戏。他说完第一种可能,便猛地停下飘忽的动作,悬浮在夜无眠的正前方,那双由能量构成的、同样颜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夜无眠那双璀璨却冰冷的金色瞳孔,仿佛要穿透那层金色的屏障,直视他灵魂的最深处,或者,至少要从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没有。
幽灵又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确认了一遍。
还是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动摇或者痛苦,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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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幻忆心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