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日,海风温和,天光晴好。他们乘坐的船只平稳地航行在无垠的碧蓝海面上,仿佛置身于一块巨大的、流动的蓝宝石之中。直到第三日午后,按照司徒的指引,他们抵达了地图上标记的坐标点。
君皓轩扶着船舷,极目远眺,入目之处唯有深浅不一的蓝色——深邃的海水与辽阔的天空在天际线交融,连一只海鸟的影子都未曾看见。他忍不住皱起眉头,转向正悠闲整理着绳索的司徒,语气充满怀疑:“司徒,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记错了方位?这地方放眼望去,除了海水还是海水,茫茫一片,哪里有什么陆地的影子?”
司徒好客闻言,并不着恼,只是神秘地捋了捋他那撮灰白的胡子,浑浊的金色眼瞳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呵呵笑道:“年轻人,稍安勿躁。有些地方,只会在特定的时刻,向特定的客人显露真容。耐心点,等夜幕降临,你自然会明白。”
众人将信将疑,只得在船上等待。当日轮终于收敛起最后一道炽热的光芒,缓缓沉入西方的海平面之下,天空被渲染成一片瑰丽的紫罗兰与橙红交织的暮色时,异象开始发生。
海面上,不知从何处,悄然升腾起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大雾。这雾气来得极快,如同无声的潮汐,迅速弥漫开来,吞噬了光线,模糊了界限,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幽寂而神秘的蓝色朦胧之中。能见度急剧下降,唯有船只周围些许翻涌的海水声,证明他们仍在航行。
就在这片仿佛永恒的混沌里,远处,一点朦胧的、如同沉睡巨兽独眼的昏黄色灯光,穿透浓雾,幽幽地亮起。紧接着,更多零星的光点次第浮现,隐约勾勒出一片庞大而沉默的建筑群的轮廓。可以看到一角高耸的、饱经风霜的木质结构,如同巨兽的骨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当浓雾如同舞台幕布般缓缓向两侧退去,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座庞大、破败、风格诡异的海上建筑群,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悬停于平静如镜的漆黑海面之上!所有的建筑均是由深色、潮湿、布满霉斑与藤壶的木材搭建而成,形态扭曲怪诞,高矮参差,仿佛是从噩梦深处直接打捞上来的遗骸。无数狭窄而摇晃的木板桥梁,如同蛛网般将这些建筑勉强连接在一起,走在上面定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响。整个区域都笼罩在一种死寂的、灰蓝色的色调之中,若非那些窗口透出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昏黄暖光,这里简直就像一座被时间遗忘、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海上幽灵之城。
司徒似乎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他率先利落地跳下船,将缆绳牢牢系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上,那铁环深深嵌入一块看似随时会碎裂的厚重木板中。他回头,对船上仍在震惊中的几人招了招手,随后便迈着熟悉的步伐,踏上了那通往建筑内部的、湿滑不堪的木板栈桥。
君皓轩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连忙跟上。星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短刀,另一只手则自然地牵起身旁脸色有些发白的怜梦,给予她无声的安慰。夜无眠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表情,玄色的身影如同最沉静的守护者,默默地走在队伍的最末尾,锐利的金色眼瞳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推开一扇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发出沉重呻吟的厚重大门,一股混杂着劣质酒精、腐烂木材、潮湿霉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门内的景象更是光怪陆离,超乎想象。
这是一个极其喧闹的大厅,许多人(或者说,曾经是人的存在)正围成一圈,狂热地观看着中央的斗酒。两个体型魁梧的壮汉站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上,其中一个胸膛破开一个大洞,露出森白的肋骨,另一个半边脸颊的皮肉早已消失,只剩下空洞的眼窝和裸露的牙床。他们正拿着巨大的、沾满污渍的木制酒杯,将里面浑浊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不断灌入自己那早已无法正常容纳食物的躯体。透明的酒水顺着骷髅壮汉胸口的破洞汩汩流出,而另一个脖颈有破洞的,酒液则如同喷泉般从他颈侧飙射而出,引得周围形态各异的观众发出更加狂热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嘶哑起哄声。
“再来!再来!你这点量,连给海怪漱口都不够!”
“喝得这么慢,骨头架子都要生锈了!下去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这些观众也绝非善类。有些是穿着华丽但沾满污秽礼服、半边脸却已腐烂见骨的贵族模样;有些干脆就是一副完整的骷髅骨架,披着破烂的斗篷,下颌骨一张一合;更多的则是面色灰白、毫无生气,眼神空洞,但行为举止却与活人无异的居民。
司徒显然对此习以为常,他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粗暴地推开几个挡路的、散发着恶臭的醉醺醺的人,踩着脚下黏腻潮湿、仿佛永远也干不了的地板,径直朝着大厅深处走去。
一个提着半瓶浑浊液体的醉汉,眼神迷离,歪歪斜斜地朝着队伍前方的怜梦倒了过来,脸上露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贪婪与痴迷的神色。怜梦被他那腐烂的指尖几乎触碰到,吓得低呼一声,慌忙躲到星竹身后。星竹眉头一拧,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毫不客气地伸手,用力将那醉汉推搡开去。醉汉踉跄几步,撞在墙上,滑倒在地,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越往深处走,那股混合着酒精与腐烂物质的恶臭越发浓烈,几乎凝成实质。星竹和怜梦忍不住皱紧了眉头,用手紧紧捂住口鼻,才能勉强抑制住翻涌的胃液。君皓轩也是眉头紧锁,不断地用手在鼻前扇动,然而那无孔不入的气味如同附骨之疽,怎么也驱散不尽。
“司徒!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我们到底要去哪儿?怎么还没到啊?!”君皓轩忍不住再次抱怨,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有些微弱。
“马上就到了,再忍耐一下,穿过这里就好。”司徒头也不回地答道,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穿过一条寻常的市场小巷。
终于,他们走到了一段相对宽阔、两侧有破旧窗户的过道上。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和死寂的海面,但至少空气流通了许多。几人如同久旱逢甘霖般,迫不及待地冲到窗边,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带着海腥味的、相对清新的空气,仿佛获得了新生。
司徒看着他们如释重负的样子,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撇,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说:年轻人,还是经历得太少,这点场面就受不住了。
待三人稍微调整好状态,压下喉咙间的不适,他们继续跟随司徒前行。司徒推开一扇相对完好、雕刻着模糊海藻图案的木门,门内的景象与外面略有不同。
这里像是一个相对安静的酒馆内部。旁边摆放着几张粗糙的长木桌椅,一个穿着水手服、面色灰白的人正趴在桌子上,似乎陷入了沉睡。另一人端着一杯猩红色的、里面有细小生物在游动的诡异饮料,眼神空洞,嘴里不停地嘟哝着无人能懂的音节,随后突然趴在桌上,发出低沉的呜咽。还有一人,正神情专注地用锈迹斑斑的刀叉,切割、享用着面前一盘看起来色香俱全、甚至冒着热气的烤鸡。
君皓轩的目光瞬间被那烤鸡吸引,金褐色的酥皮,仿佛能听到油脂滋滋作响的声音,他忍不住咽了一大口口水,肚子也不争气地叫唤起来。
房间中央的空地上,有几个穿着破烂乐师服装的人,正在动情地演奏着一首旋律古怪、却莫名带着一丝忧伤的乐曲。一对衣着还算体面的男女,正随着音乐,迈着缓慢而优雅的舞步,在空地上旋转。旁边站着几位看官,他们的手指随着节奏轻轻摆动,灰白的脸上竟也流露出几分沉醉的神色。
司徒示意他们在这里稍作休息,自己则转身,熟门熟路地拐进了旁边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里。
君皓轩立刻迫不及待地冲到一张空桌前,朝着一个端着托盘、面无表情的灰白脸侍者用力挥手。待侍者注意到他,他立刻指向邻桌那盘被啃食了一半的烤鸡,用眼神和手势强烈示意给自己也来一份。
星竹和怜梦则选择在稍远一些的位置坐下,静静聆听着那诡异却别有风味的音乐,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这个亡者之地的艺术气息。
夜无眠没有坐下,他选择靠在一根支撑着低矮天花板的粗大木柱旁,双臂环抱,那双深邃的金色眼瞳,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始终锁定在司徒消失的那扇小门上,仿佛要穿透门板,看清里面的交易。
很快,一盘同样色香味俱全的烤鸡被送到了君皓轩面前。他热情地询问星竹和怜梦是否需要分享,两位女子皆礼貌而坚定地摇头拒绝。君皓轩耸耸肩,只好独自享用了。他迫不及待地用手撕下一条肥美的鸡腿,那诱人的香气直冲鼻腔。然而,就在他张嘴欲咬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肉类**后特有的酸臭气味,混合在焦香之中,钻入了他的嗅觉。
君皓轩动作一僵,疑惑地仔细看了看手中的鸡腿。这一看,差点让他魂飞魄散!那哪里是什么金黄酥脆的鸡腿?!分明是一块颜色暗淡、边缘发黑、甚至能看到细微蠕动蛆虫的腐肉!他吓得惊叫一声,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腐肉甩了出去,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脸色煞白,拼命地甩着手,仿佛沾上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跑到外面的栈桥上,疯狂地寻找清水冲洗双手。
……
司徒穿过那扇小门,撩开一道用各种晒干海草和破碎渔网编织而成的厚重门帘,眼前豁然开朗。这里与外面的破败喧闹截然不同,是一个相对整洁、却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物品的商店。
货架上琳琅满目,摆放着许多他们从未见过的奇异物件:闪烁着幽光的贝壳、装在琉璃瓶里仿佛有生命的海水、雕刻着神秘符文的兽骨、镶嵌着不知名宝石的古老罗盘……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旧书籍和金属混合的奇特气味。
商店中央,是一张堆满杂物的暗红色木桌,桌腿长短不一,其中一只明显断裂,用几本厚重而古老的皮质书籍勉强垫平。桌后坐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勉强维持着人形的存在。
他只有一只浑浊的、布满血丝的黄色眼珠在转动,另一只眼睛的位置覆盖着一个脏兮兮的黑色皮质眼罩。他的脸庞是死寂的灰白色,皮肤干瘪起皱,如同被海水浸泡过久的皮革。一张大嘴咧开着,露出寥寥几颗焦黄腐烂的牙齿。灰白的头发被编成无数细小的辫子,杂乱地垂落在肩头。脖子上围着一条边缘破损、沾满污渍的围巾,肩膀的衣服上甚至还黏着几缕湿漉漉的深绿色海藻。他下身穿着一条褪色严重的蓝白条纹短裤,一条腿自膝盖以下被替换成了一截锈迹斑斑、造型粗糙的金属义肢。他的一只手紧握着一根顶端镶嵌着硕大、却不甚纯净的红宝石的权杖,权杖本身也布满了划痕与岁月的痕迹。
他看到司徒进来,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咧开的大嘴发出“哈哈哈”的干涩笑声,但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眼神也冰冷如霜:“哈哈哈!看看这是谁回来了!我尊贵的老主顾,海上闻名的司徒船长!”
红木桌上,还摆放着一个精致的木质底座,上面安放着一颗女性的头颅。那头颅的面容大部分已然毁坏,皮肤呈现出不自然的蜡黄色,布满了可怕的疤痕与缝合线,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如同最上等的蓝宝石,并且声音出奇地温柔动听:“司徒先生,您回来了。看来,您已经找到了您一直在寻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