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连夜出发,赶在梁京解除宵禁,大开城门之前赶到城门口。
巍峨的青灰色城墙,和城门口披甲执锐的士兵,对于出身地下基地的周平平来说,都只是寻常景物。反而是聚集在旁边角门口,乌泱泱等待进城的人,让她多投注了许多眼光。
这么多人啊,比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在县城里看到的人还要多。不同于末世中人人自危的紧张,这些肩上挑着担子或者推着小车,进城讨生活的小商贩,许多都在跟相熟的人交谈,讨论着近期的物价。急着进城务工的人,也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虽然身上的衣服都很单薄,却也时不时传来笑声,显得十分鲜活。
这是很陌生的体验,周平平难免多看了几眼。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从一个抱着小孩的妇人裹在腰上的青布腰带中摸出了一串铜钱。
那妇人皮肤有些黑,但是皮肉紧实,显然年纪并不大,然而她的眉眼间满是愁绪。一双柳眉紧紧皱着,怀中的小孩闭着眼睛双颊绯红,显然是一副病容。
周平平只看一眼,就能猜出这是一个急着抱孩子进城看病的母亲,半路上却遭了黑心的贼。这已经不是管闲事的问题了,而是要不要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孩丢掉性命。
看到许多鲜活的生命聚集在一起,都会心情愉悦的周平平,当然不会选择见死不救。可就在她顺手抓起雨桐放在小茶几上的点心盘子,就要朝着那贼人扔出去的时候,手却被坐在旁边的赵莺儿一下子抓住了。
“小心惊了人,引起踩踏。”赵莺儿感觉到手上的力道放松了,才详细解释道。“此时天色昏沉未明,许多进城找短工的贫苦百姓,其实都看不清周围的光景,只是按照平常的经验走到这。这时候如果人群中有人惨叫起来,可就跟军营里炸营差不多了。”
周平平已经是满脸的羞愧了,没想到赵莺儿还能说出更可怕的话来。“到时候守门的官兵害怕有贼人混进城里,肯定会关城门戒严,到时候就不知道又要耽误多少人的生计了。”
周平平只能讪讪道,“是我考虑不周,差点害了人,还给姐姐惹祸。”
赵莺儿放开她的手腕,把落在桌上的点心重新放回盘子里说,“我知道你也是想救人。”
她语气中没有责怪的意思,甚至颇为无奈的说,“昨晚精力不济,有些事情没跟你说清楚。”
“京城的人太多了,权贵也太多了。有句俗话说,一块板砖砸下来,都能砸到三品大员。像这次不过一件小事,却牵扯到了城门守军。等到了城里,你要出手,一定先告知我一声。我不是要束缚你的手脚,只是很多事情,用不着武力解决。”
赵莺儿没打扰周平平的思考,转头就对旁边的雨桐说,“你去让人带那两母女进城看病,再让人把那贼偷抓了送官。”
雨桐却茫然的看着赵莺儿。她刚才只顾着看自家车队进城的状况,根本没看见周平平她们看到的景象。
赵莺儿想起自己是因为看到周平平难得活泼的情绪,顺着她的视线才看到那一幕的情景。也不禁哑然失笑,对雨桐说了一声,“等着。”
她就从车厢的暗柜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纸笔,简单的寥寥几笔,便画出了那抱孩子的妇人,青布包头,蹙起的眉毛焦急的目光,还有她怀中女孩的双丫辫子。神态竟有了九分的相似,然后又在旁边画了那贼人的丑态。
赵莺儿吹了吹墨迹,盖上墨盒对雨桐说,“拿图去找人吧。”
不就是要听话吗,周平平早就想好了。然后她简直被赵莺儿的才华震惊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古代才女吧,一定是的!
面对着周平平崇拜的目光,赵莺儿轻笑一声,“这都是我幼时跟阿爹学的识人手段而已,跟画艺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
时人推崇的画作,都是以意境为先,其中最受追捧的是山水画。人物画一般都是匠人所作,其中最大的一脉传承,其实就是祖宗遗像。商贾们也会一些根据身体和面部特征,归纳出的识人法门。但都只被当作小道,并不会为人所称赞。说出来甚至会遭人鄙夷。反正他小时候跟阿爹学习的时候,公主偶尔看见了都会翻白眼。
想到这里赵莺儿原本还很好的心情,瞬间低落下来。但她绝对不愿意让周平平误会自己是针对她,所以还是出言解释了一句。
“想到接下来的事,心情便不好了。真是身在凡尘俗世,身不由己。”
对此周平平也没办法说出一句宽慰的话,对于基地统一培育的小孩来说,亲情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东西。但也没经历过亲情的伤害,所以她只能再重复昨晚说过的话,“我会一直跟在姐姐身边,一定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不能主动出击,被动防守总行了吧!
周平平就这样抱着乐观的心情,跟随赵莺儿迈进了尚书府。
尚书府太夫人七十岁大寿,大宴宾朋,府门大开。赵莺儿名义上却不是客人,刚走到街口,就被公主身边的女官认出来,领着她的车门进了侧门。
然后直接到太夫人居住的银安堂去请安,面对着满脸堆笑的魏老夫人,赵莺儿同样笑的眉眼弯弯,再次用那种周平平听起来极其不自然的娇软声线问安道,“孙女见过祖母,祖母寿比南山。”
周平平自然也跟着行礼。
魏老夫人连声道,“好,好好!”又对身边的丫鬟说,“小枫啊,快去把你家莺儿小姐扶起来。”
小枫是个身材窈窕,声音爽脆的大丫鬟。虚扶着赵莺儿便亲切地说,“小姐快起来吧,今天外头风大,您快去坐下来喝杯茶暖暖。”
“多谢!”赵婴儿说话的声音依旧是温柔的,跟着小枫来到一众魏小姐的位置坐下来。
周平平只看到满目的衣香鬓影,满室的富贵气象,实在没能感应到任何危险的气息。所有人说话的声音都是温柔的,但又分明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只是被束缚的不自由感,还并不构成威胁。
赵莺儿已经开始跟邻座的几个小姑娘聊天。从最近读了什么书,到时兴的首饰衣料。忽然,赵莺儿左手边,被她称呼为四妹妹的女孩魏诗迎,便摸着自己发间的一根翠玉簪子,棒读似的说,“伯驹哥哥从安南采办回来的上好翠玉,做了首饰分给每个姐妹,你怎么没带出来啊?是不好意思吗?没关系,大家都是一家人哈哈。”
她就知道公主特意送来的名贵首饰,肯定有问题。
赵莺儿摸着自己发间的白玉首饰说,“家里刚好有一套祖传的白玉首饰,想到今天是祖母的生日,我便想起了自己的祖母。”
此话一出,所有装作不在意这边,假装喝茶或者玩手绢的小姑娘们,忽然一起沉默。一时间,这个角落里呼吸声可闻。
问话的冒昧,回答的也很冒昧,然而谁也没有点破主题,第一次的交锋也便完结了。
小姑娘们都是受了大人的指使。被养在深闺中,不问俗物的待嫁女们,不会有人告诉她们,魏家想要人财两得的险恶心思。
对她们只会说赵莺儿性情古怪,又因为出身商贾,时常抛头露面,害了名声。害怕她落到别家去受苦,所以才想把她留在自己家。
面对赵莺儿不识好歹的回答,心思深沉一点的女孩,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什么,便闭口不言。那位被当作出头椽子的四妹妹,其实正是魏泉的亲生女儿。
她出生便没了母亲,同样是祖母养大,但她却是一个乖顺的,世俗意义上的好女孩。
此时听到赵莺儿在自己祖母的寿宴上提起过世的祖母,脸色便有些难看。但她还是被养得太过温顺,甚至不会说骂人的话。只是憋的涨红了脸,吐出一句,“姐姐慎言。”
赵莺儿也不愿意欺负孩子,轻笑着说,“是我触景生情,实是不该。以茶代酒,跟你赔不是。”
坐在赵莺儿右手边是魏泉大哥的长女,同时也是那位魏伯驹的姐姐魏诗咏,她今年九月,就要嫁去冯贵妃娘家工部尚书府。到底年岁大一些,魏家也开始教她管些家事。
便出头打个圆场说。“长公主为这次的寿宴颇费了许多心思,翠玉终究不如白玉金贵。想来莺儿姐姐肯带出祖传的金贵首饰,也是不愿意折了公主娘娘的面子。”
“是啊!”看似不在意,其实一直关注着这个角落的魏家,这次派出了面相富态的三太太李芳。
她是魏家老夫人的幺儿媳妇,平常在老人家面前就很会装乖卖巧。小辈面前也没有架子,此时直接站到赵莺儿的后面,搭着她的椅背亲切的说,“莺儿好侄女,你这次给老太太上寿,要送什么礼呀。为了公主娘娘的面子,这礼可不能送轻了啊。”
这话就是图穷匕见了。李芳觉得就算不能把这尊金娃娃抱到自己家,平时占上三瓜两枣的小便宜,对他们无官无职的三房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赵莺儿也不甘示弱,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十足炫耀似的说,“南方灵隐寺,北方普济寺。东方天台寺,西方白马寺。我都让人去捐了一万两银子的香油钱,同时在各地广撒福米,让每个领了米的人都念一声,魏老夫人万福。”
她放下茶杯,继续表演,“这些也都是身外之物,此外我还亲手抄了一卷道经,让佛道两家的神仙,都保佑祖母。”
反正这些寺庙都借了锦绣钱庄的钱,以至于将地契都抵押在她手里,给寺庙捐钱,也就是左手倒右手的勾当。
至于施舍,也是为了给受天灾之苦的贫苦人一条生路,倒不是单纯为了恶心魏家人。剩下的经书,更加不可能是她亲手抄写。反正做生意的人说几句谎话,就当练习祖传技能了。
周平平眼见着赵莺儿见招拆招的这一幕,忽然有了一种参加宅斗的真实感。确实不危险,但真的很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