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桢桢的脚养了几天便好得差不多了。
养伤的日子着实把她憋坏了,一日两餐定时定点送到她房间,猪蹄汤一碗接着一碗,让人难受得紧。
所以刚一恢复,她就往外跑,时常一整天都见不着人影。
黄桷兰树下、田埂上、池塘边......她总在随机地方出现。
相比起来,严濡非显得无所事事。样本和照片发给研究院后,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研究院派工作人员过来,一起开展修复工作。
到那时,严濡非盘算着要等到中秋后了。
为了给自己找事做,他又进了一回城,好不容易才买到42色的水粉颜料和手提画板。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严濡非一大早就会出门写生,坐在树荫下,一遍遍描摹不远处的稻田。
这天接近黄昏,严濡非背着画板,沿着乡道慢慢走。
黄昏时分,气温转凉,秋风爱往人的怀里钻。严濡非拢了拢外套,边走边欣赏玉米田地,玉米秆随着秋风轻摆,硕大的玉米棒子摇摇欲坠,让人看着心惊。
他由乡道拐进田埂,站定眺望远方:远处是正在收玉米的农民,近处是随风摇摆的玉米秆,发出簌簌的声响,乡下的傍晚宁静悠长。
突然,簌簌声变大,玉米秆被拨开,从中探出一个脑袋。
他心中一紧,悠闲荡然无存,看清来人后,他疑惑又感到好笑:“卓桢桢?你怎么躲在这儿?”
只见她脊背压得低低地,猫着身子从玉米地出来,胳膊夹着本子,活像一个贼。卓桢桢循声抬头,看见严濡非立在田埂,双手环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诶,你怎么来了?”卓桢桢晃晃悠悠走出来,一手撑着田埂,冲他伸出另一只手,“搭把手,拉我上去。”
在严濡非眼里,她此时可爱又可笑:马尾钩在秆子上,头顶的发丝夹着几片枯叶,脸蛋上沾上了一些灰土,显得狼狈非常。
他依然挂着笑,抓住她伸过来的手,稍微用力就把她拉了上来:“你在玉米地里干什么呢,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在感受玉米地的生命。”卓桢桢说得煞有介事,抬手拍掉自己头发、脸上的土。
这句话说得文绉绉的,严濡非已经习惯她时不时的文艺,所以并不觉得奇怪。
他瞧她头顶的那片枯叶纹丝不动,出手帮她摘掉。卓桢桢嘿嘿笑,对他道谢。
“感受这个干嘛?”严濡非摆出长辈架子,“脚才刚好就上蹿下跳,小心又摔跤。”
“就是因为刚好,需要多锻炼锻炼。”
“而且只有自己亲身感受,文章才会有内容。”卓桢桢盘腿坐在田埂上,腿间放着画有黄桷兰的本子。
严濡非看她正在用自己送的那本,心里莫名开心,蹲在她身旁随口一问:“和你认识大半个月,还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每天都要写文章,难道是记者?编辑?”
“都不是。”卓桢桢垂下头,“其实我是一名作家。”
“只不过现在还没什么成就。”卓桢桢自嘲似的勾勾唇,望着玉米地上悬着的夕阳,昏黄填满眼眶。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没有。”严濡非说。
卓桢桢转过头,目光与他相遇。
微风轻抚,带来玉米与泥土的混合气息,夹杂着初秋的凉意。
“我不懂写作,但我知道热爱方能长久。你有才华有热爱,也有对生活的独特感悟,只要坚持下去,会成功的。”
卓桢桢莫名想起了与他初见那次,他也是像现在这样,披着一层黄昏的光晕,眉眼柔和温润。
想到这,她率先回过头,结束了对视。
“这个时候的夕阳真美。”她轻声扯开话题,如同秋风传来的呢喃。
“确实。”严濡非没察觉到异样,将目光重新放回夕阳,“现在想想,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悠闲地看过夕阳。”
夕阳落在身上,不热。
两人肩并肩坐在田埂上,直到太阳落山。
隔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鸡叫还带着几分慵懒的调子,卓桢桢就揣着那本绘着黄桷兰的本子,敲开了严濡非的房门。
他刚洗漱完,额前的碎发还带着湿气,看见她一身轻便的布衫、脚踩运动鞋的模样,挑眉调侃:“倒是比昨天在玉米地清爽多了。”
卓桢桢也不恼,晃了晃手里的本子:“那可不,今天是正经出门创作。”
“麦地我打听好了,在村东头那片坡上,现在麦穗刚灌浆,青黄相间的,画成油画肯定合你意。考不考虑跟我一起去?”
“走!”严濡非快速收拾好,背上画板,拎起装着42色水粉的工具箱跟上她。
两人沿着田埂并肩前行,晨雾还没散尽,沾在裤脚微凉,远处的农舍笼在一片薄纱似的白气里,偶有几声狗吠,倒衬得乡村更显静谧。
“你昨天说的那句话,让我很受用,谢谢你啊......”卓桢桢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声音被晨风吹得轻轻的。
严濡非装作不知道:“哪一句?”
“就是......那一句,你不记得了吗?”
“你说热爱才能长久,只要我坚持下去就会成功的。”卓桢桢越说越激动,而严濡非不说话,只是侧头看她,眼睛含笑。
卓桢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你明明记得,还非要我说一遍!”
眼瞧着要炸毛,严濡非赶紧给她顺:“活跃一下气氛。”
晨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雾珠。
“现在这样挺好。”他说,“开开心心的,为了目标奋斗,不要再像之前那样愁容满面了。”
说话间,就到了村东头的麦地。
坡上一片开阔,齐腰高的麦子长势正好,青黄色的麦叶上挂着露珠,穗子沉甸甸地往下垂,带着青涩的麦香。风一吹,麦浪层层起伏,像翻涌着的碧色浪潮,远处的黄桷兰树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成了天然的背景。
“就这儿了。”卓桢桢眼睛一亮,找了块地势稍高的土坡坐下,掏出本子和笔。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摩挲,文字流淌在纸上。
严濡非则选了个能望见整片麦地的位置,支起画板,抽出画笔蘸了点淡青颜料。
起初两人都没说话,只有风声穿过麦浪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窸窣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锄头碰撞石头的闷响。
严濡非专注地对着麦地调色,笔触细腻地勾勒着麦叶的纹路,露珠的光泽被他用白色颜料轻轻一点,便显得晶莹剔透。青黄渐变的色调在画纸上慢慢铺陈开来,倒真有了几分晨雾中麦地的朦胧意境。
一副完美的麦浪图,严濡非停笔看向不远处的身影,心里有了想法。
卓桢桢写了几行便停了笔,转头看向严濡非——他微微蹙着眉,眼神专注。阳光渐渐升高,雾霭散去,金色的光线落在他的侧脸上,落在他捏着画笔的手指节。
她忽然觉得,这画面比麦地本身更有味道,忍不住低头,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起来。
“在写我?”严濡非余光扫过她,随口问道。
卓桢桢笔尖一颤,写出来的字都跟着扭一下。
“才没有,你少自恋。”否认过后,她扯开话题,“你画壁画和画这个,感觉不一样吧?”
“嗯。”严濡非蘸了点赭石色,添在麦根处,“壁画修复要更严谨,每一笔都得贴合原作,不能有半分偏差。但写生不一样,可以随心所欲,跟着感觉来。”
他抬眼看向麦地:“就像这片麦子,每个人看它的感受都不同,画出来自然也不一样。”
卓桢桢点点头,垂下头思索着他的话。
画与文字一样,外物透过眼睛到达内心,在心的驱动下从笔尖产出。重要的不是物,而是感受。
她开始写麦浪的起伏,写晨露的微凉,写不远处农民伯伯劳作的身影,写身边那个专注作画的青年。她觉得,自己笔下的文字仿佛也沾了麦香,变得鲜活起来。
日头渐渐升到正中,气温也高了些。
严濡非放下画笔,目光掠过画纸,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画得真好。”卓桢桢凑过来看,忍不住赞叹,“这麦浪看着跟真的一样,连露珠都透着光呢。”
严濡非没说话,只是侧头看着她,等着她发现那藏在画里的小秘密。
卓桢桢的目光慢慢移动,从麦浪的起伏落到画面右侧,忽然顿住了。那里,一个穿着浅蓝色布衫的女孩盘腿坐在土坡上,背对着画外。乌黑的马尾垂在肩头,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本子。
女孩的轮廓被晨光勾勒出一层柔和的金边,连她身旁偶尔晃动的麦叶,都被细致地画了出来。
“这是……我?”卓桢桢惊讶的语调里带着喜色,“你还把我画进去啦!”
严濡非点点头:“这是我感受出来的麦田。”
麦浪翻涌,风穿过麦地,带着青涩的麦香吹过来,拂动了卓桢桢的马尾,也吹动了画纸上那抹身影的衣角。
这一句好像情话。
卓桢桢想着,脸颊微微发烫。她赶紧低下头,假装去看自己的本子,心里却反复回放着画中的那抹背影。
“那……这幅画能送给我吗?”卓桢桢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头,带着几分期待地问道。
严濡非笑了:“本来就是为你画的,自然是你的。”
他拿起画笔,在画纸的角落轻轻写下日期和地点——2021.9.2/黄桷村。
“等画干了,我给你装起来。”他说。
卓桢桢用力点点头,心里甜丝丝的。她重新坐回土坡上,把刚刚卡壳的结尾继续写下去。
她写下:“他的画笔将晨光、麦地与我都定格在纸上,而我,却想把这一刻的温暖与心动,永远写进我的故事里。”
笔尖划过纸页,沙沙作响,与麦浪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严濡非没有再动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麦浪依旧翻滚,风依旧轻柔。
画中的女孩与现实中的女孩重叠在一起,成了这个清晨最动人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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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2日 天气多云转晴
与桢桢赴村东麦地,我写生,她写作。落笔时不自觉将她的背影画入画中,晨光、麦浪与她相映成趣。
这般安宁默契的时光,值得铭记。
——严濡非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