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桢桢这一去就没回来,独留严濡非一人面对好奇的三人。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卓爷爷给他递了双筷子,笑得慈爱。他的普通话虽然带了乡音,但足以让外地人听懂。
他年轻时,是村里的干部,当会计的,负责核算集体财务收支、记录政府拨款等等,村里人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卓会计”。
严濡非双手接过,恭敬回答:“我叫严濡非,从裕市来,您叫我小严就行。”
“姓严......”卓爷爷眼神里闪过一丝情绪,“你来这儿是要办什么事吗?”
严濡非干脆将自己的身份、来意,一五一十说清楚,反正之后要长住,早点说清楚也能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严濡非是青市研究院的壁画修复师。研究院前段时间收到裕市文物局委托,要为黄桷村古庙的壁画做系统性修复。修复组决定一个月后动身,可他想早点实地考察,就向院长提交申请,来到了黄桷村。
研究院的院长也姓严,是他的爷爷。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要借住在贵府,还希望二老不要嫌我麻烦。”语毕,他起身鞠躬,姿态谦卑。
“好好好,乖孩子快坐下。”卓奶奶听他在研究院工作,有编制也算是半个官,又是给他添饭又是给他夹菜,殷勤得不得了。严濡非一直道谢。
陌生家庭的温暖让他无所适从,只希望赶快结束饭局。
“要是缺什么找小越拿,村口那家小卖部就是他开的。”
“嗯嗯。”卓越从饭碗里抬起头,“你想要什么就跟我说,我给你打折。”
卓奶奶“啧”一声:“整天张口闭口都是钱,你这混小子掉进钱眼儿里了。”
“您视金钱如粪土,可我不一样。那些东西都是我亲自从镇里运回来的,您体谅一下孙子行吗?”
严濡非笑笑,觉得他说得在理:“应该付钱,总不能让卓越哥做赔本生意。”
这小子上道,没一会儿就喊哥了。卓越颇为欣赏地冲他点头,比了个“九”的手势——九折。
饭后,严濡非跟着卓越去了住处。
临走前,卓爷爷对严濡非说,如果他明天想去实地考察,可以让卓桢桢带上他。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没有路灯的村庄显得尤其的黑。严濡非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仔细注意着脚下。
“我爸妈外出做生意,常年住在镇上,只有过节才会回来住一晚,所以空房间很多。”卓越边说边推开院门,将他领进去。
严濡非抬头打量屋子——房屋共三层,四周贴满了鹅黄色瓷砖,屋顶也被刷成了朱红色,与周围土灰色的矮屋比,显得十分洋气。
“父母都在镇上,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村子里?”严濡非随口问了句。
卓越噎住,随即吊儿郎当道:“因为我好吃懒做,还是呆在乡下开店舒服。”
明明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可眼里却有让人读不懂的情绪。
卓越没注意到严濡非探究的眼神,自顾自地进屋介绍:“一楼是堂屋和厨房,不过已经很久没开灶了,以后吃饭就去我奶奶那里。”
“卧室都在二楼,上楼前需要在楼梯间换拖鞋。外面到处都是泥巴,不换鞋的话粘得到处都是。”他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全新拖鞋,“你就穿这双吧。”
严濡非视线落在那双拖鞋上,眼皮跳了跳。玫粉色塑料拖鞋,还是鱼嘴的,上面点着细闪。
“没有......别的拖鞋吗?”严濡非脸上写满抗拒。
“就只有这双新的了,过几天我去镇上给你买一双,这几天先将就一下吧。”
卓越看他迟迟没有动作,于是脱下一只鞋踢到他脚边:“要不你先穿我的?”
严濡非叹气,还是穿上了玫粉拖鞋。虽然土气,但好歹没被穿过。
“嫌弃我?”
严濡非没理卓越,指着楼上道:“可以上楼吗?我想放东西。”
卓越看着他鼓囊囊的背包,赶快带他上二楼。
一进门就是客厅,摆了一套沙发茶几,和一台大屏液晶电视。很敞亮,说是大堂也不为过。
“客厅有一台电视,不过卫星锅有点坏了,只能看几个台,过几天我去修。”
“这里有四间卧室,我和桢桢占了两间,剩下这两间你看你想住哪一个?”卓越打开两扇房门,好让他看清楚,“你要是想住三楼也行,就是很久没打扫了。”
“我都可以。”
见他无所谓,卓越选了那间窗户朝阳的屋子,就在他的隔壁。严濡非走进房间卸下背包,肩膀隐隐作痛。
“房租的话......你看你又吃又住的,一个月三千不过分吧?”
“可以。”
买卖敲定,卓越心情雀跃起来,还想跟他多聊聊,拉近关系。他倚着房门,看着严濡非收拾,问道:“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
“二十五......干你们这行,是不是学历都挺高的?”
“还好吧。”严濡非一五一十回答,“大部分是研究生,本科也有。”
“你读的什么专业啊?”
“传统重彩壁画创作和修复研究。”
......
一问一答的形式,卓越将所有好奇的问题都问了个遍。严濡非知无不言,丝毫没有嫌他话多。
他将最后几件薄衣放进柜子,转身看他:“我想洗个澡。”
“卫生间在那边。”卓越带着他去,“抽纸、新毛巾和新牙刷都放在洗手台下的柜子里。阳台有洗衣机,贴身衣物不允许丢进去,自己的衣服自己晾。”
严濡非将这些规矩记下,抱着换洗衣物走进卫生间。再出来,是二十分钟后。
他清洗完贴身衣物,扭开门把手走出去,迎面碰上走来的卓桢桢。
白天扎起的头发此刻披在肩上,松垮的丝质睡衣套在她身上,显得懒洋洋。他没戴眼镜,看着卓桢桢虚化的五官,眼睛不自觉地微眯起。
“晚上好。”卓桢桢冲他笑,“我来刷个牙。”
“哦,好。”严濡非赶紧侧身,让她进去后快步走开。
卓桢桢踱步出洗手间,在客厅边刷牙边闲逛,顺便悄悄观察严濡非。他白天戴着眼镜,模糊了眉眼的形状,此刻摘下了遮挡,眼眸低垂,融进夜色里。
他正在阳台,用撑衣杆把内裤晾上去。抬手的动作扯动上衣,她隐约看见他腹部的线条。
他绝对有腹肌,是六块还是八块呢?她微微弯腰观察,一时间忘记掩饰炽热的眼神,被严濡非逮个正着。
“在看我?”严濡非几步走到她面前,未干的短发还在滴水,在他黑色上衣的衣领留下水迹,“有事?”
能有什么事,只不过是猥琐地偷窥罢了。
卓桢桢一时手足无措,尴尬低头掩饰慌乱,却看见他脚下踩着的骚气拖鞋,不禁“扑哧”笑出声。身穿黑色睡衣套装的大高个帅哥,脚底却踩着一双骚气拖鞋,气质严重不符。
突然意识到嘴巴里全是泡沫,又迅速把嘴巴包起来,努力憋笑。
严濡非瞬间明白她笑的原因,清清嗓子想解释,没想到卓桢桢转头跑开,小跑进卫生间漱口。
“卓越说只有这双鞋,过几天他再给我买新的。”他赶快追上去解释,水晶拖鞋踢踏在瓷砖地板上,声响回荡在客厅。
卓桢桢漱好口,也不再笑他:“那你最好跟他一起,要不然他只会挑便宜货给你穿。”
他“噢”了一声,想起卓爷爷说让卓桢桢带自己到处逛逛的事情,便跟她提了。卓桢桢爽快答应,两人约定好明天八点出门。
睡前,严濡非从背包拿出一个便携型工具箱。他小心地将它打开,一一清点工具:洗耳球、注射器、软粉刷、美工刀、木刀、防潮纸......
他盯着这些工具愣神,许久之后,才下定决心般将工具箱合上,然后小心地将它重新放回背包。
在黄桷村的第一夜,严濡非睡得不太安稳,或者说,是根本睡不着。他揣着心事,强迫自己闭眼,意识迷离之际,耳畔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那声音,像易拉罐倒地发出的。
严濡非瞬间清醒,原本酝酿出的睡意消失。他犹豫再三,左右睡不着,索性起身去外面看看。
客厅的顶灯没开,角落的落地灯亮着,暖黄色的光笼罩着沙发上蜷缩的人。
卓桢桢脑袋枕在沙发靠背上,双腿支起,听见开门的声音后,仰头往后看:“你还没睡啊?”
“睡不着。”
卓桢桢想到刚刚自己发出的声音:“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不是,是我认床。”严濡非准备在一旁坐下,刚挪脚就踢到了空易拉罐。它在地上滚了一圈,打破沉寂。
他僵硬抬头,才发现卓桢桢一手拿着啤酒罐,眼角还残留水渍。
“你......在哭?”
卓桢桢没说话,只是通过阳台望着天空,好半晌才开口:“今天月亮好圆,好亮。”
“嗯。”他也往窗外看,“今天是十六,还有一个月中秋。”
“是么......这么快......”
严濡非重新把视线落回她身上,想问问她怎么了,但好像凭现在的关系,还不能说这么亲密的话题。
他随口问:“你父亲也姓卓吗?我看你和外公一个姓。”
“我和我妈妈姓。”
“你有兄弟姐妹吗?他们也和母亲姓?”
“我是独生女。”卓桢桢摇着头站起身,把手上的罐子丢进垃圾桶,“我先去休息了。”
房门传来落锁的声音,严濡非独自在客厅坐了会儿,没多久也回去了。
*
【小剧场】
2021年8月23日 天气晴
今天是处暑,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在卓家村......应该叫黄桷村落了脚。
借住的这户人家姓卓,当家的老人在村子里很有话语权。看见他,我就想起爷爷,也不知道他现在消气了没有。
我还认识了一个女孩,叫卓桢桢,也不知道她父母为什么会给她取这个字。她很爽朗,刚认识的时候还以为她没心没肺,可今晚我看见她一个人在客厅喝酒。
看来也是一个囿于生活的人。
——严濡非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