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青山第一次见到边封，是在拉萨开往纳木措的旅游大巴上。
九月的阳光透过车窗，在过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抱着速写本靠窗坐，笔尖刚触到纸面，就听见前排传来争执声。
一个穿黑色冲锋衣的男人正和导游理论，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说好的拼车，为什么临时加人？还要先开到别的地方再去纳木措？”男人侧过脸时，左青山看见他下颌线绷得很紧，眉骨处有颗小小的痣。
“实在抱歉先生，今天游客太多了……” 导游陪着笑。
“我付的是报旅行团的钱，这是旅游大巴，不是公交车，想往哪走就往哪走，” 男人打断他，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要么退钱，要么按原计划直接带我们去纳木措。”
左青山翻页的手顿了顿。
他也是独自旅行，原本跟着旅行团去纳木措，却被临时告知要和另一辆车的人合并。
不过和那个男人不一样，他此刻听见这话，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期待。
最终导游妥协了，说会另外安排车辆。
男人转身时，目光扫过车厢，和左青山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眼神很淡，和纳木措的湖水一样，清冽却深不见底。
半小时后，到达目的地，左青山夹杂在叽叽喳喳的戴着丝巾的大姐们中间下了车，看见那男人靠在那辆旅游大巴旁抽烟。
车身上贴着旅行团的logo，把大姐们围在一起拍照或是说话的声音衬得很清晰。
左青山放下背包，找了个人少的位置，拿出速写本和笔，对着有着世界上最温柔的蓝色的天湖开始画画。
——不远处还立着一个“我在纳木措很想你”的牌子，写着海拔4718m的字样。
“你在画画？”男人掐灭烟，似乎是对左青山这种来旅游不拍照不打卡只是坐在地上画画的行为感到有点费解， “不拍照吗。”
左青山愣了愣，笔尖微微一顿。
风微微吹起左青山留得有点长的头发。据说搞艺术的，都是这个发型，尤其是画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沾上了那股子文艺青年的味道。
他抬头看见男人站在三步开外，冲锋衣的拉链拉到顶，领口露出半截银链，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得乱动。
野性。
这是左青山对那男人的第一感觉。
“拍不出来，” 左青山低头用橡皮擦掉刚才那一顿画歪了的线条，指腹蹭过粗糙的画纸，“相机装不下这颜色。”
男人走近几步，阳光把男人的影子投在他的画纸上。
左青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高原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
“什么颜色？”
“湖的颜色，” 左青山转动铅笔，温和地朝天湖看去，“你仔细地观察就会发现，湖面上这会儿是孔雀蓝，等会儿云飘过来，又会变成矢车菊蓝，看着变化不小，但相机拍出来永远都是一个样。”
男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湖面，确实如左青山所说，水波随着云影流动，和被不断揉捏的蓝宝石没什么区别。
“你是学画画的？”
“算是吧，之前是个自由插画师，” 左青山往旁边挪了挪，给男人腾出点位置，“来之前查过，纳木措这么蓝主要是因为湖水矿物质的含量很高，在阳光下会比一般的湖水更耀眼。”
“挺专业，” 男人在他身边蹲下，膝盖几乎碰到他的手肘，“我叫边封，你呢？”
“左青山，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他侧头时，看见边封的睫毛上沾着点阳光的金粉，“你好像对风景不感兴趣？刚才看你一直在抽烟。”
“第三次来了，” 边封语气淡淡，“第一次是拍戏，把能采的景全看了一遍；第二次来散心，净顾着跟自己较劲；这次……” 他顿了顿，“找找灵感。”
左青山捕捉到他话里的一些信息：“你是……明星？”
边封摇摇头：“不是。”
“那你说的拍戏——”
“我是个导演，”边封说，“看过《在草原深处写信》吗。”
左青山：“看过。“
边封嘴角轻轻一弯：“票房扑了。”
左青山愣了愣：“这么好的片子，怎么会扑呢？”
“这年头喜欢看文艺片的观众太少了，”边封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大家都喜欢大开大合的剧，单纯的文艺已经没办法留人了。圈内的老师也劝过我不要太过于追求艺术，但我就是没听。”
左青山道：“谁说的，我觉得这片子还挺好看的。”
边封侧眸望向他：“你喜欢文艺片？”
“嗯，喜欢，”左青山说，“电影上映的时候我看了好几次呢。”
“那还真是谢谢你，”边封微微一笑，“为我的票房做了点贡献。”
左青山也跟着笑了。
他低下头，继续画画，的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不知不觉间，画纸上多了个和他一样坐在湖边的身影。
边封望着湖面的样子，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柔和了许多，眉骨的那颗泛着淡红的痣在这种安宁的时候意外地生动。
“大姐们都在拍那个网红打卡牌，” 边封突然说，“你不去凑个热闹？”
“太吵了，” 左青山笔下的湖岸线渐渐清晰，“虽然牌子上写着我在纳木措很想你，但是……我不知道该想谁。”
边封笑了，这是左青山第二次见他笑，嘴角勾起个浅浅的弧度，像冰面忽然裂开了一条温柔的细缝。
边封：“我也一样。”
风从湖面吹过来，带着湖水的凉意。
左青山缩了缩脖子，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件薄外套。
边封注意到他的动作，脱下自己的冲锋衣递过来：“穿上，海拔太高，小心感冒。”
“不用，我不冷……”
“穿上，” 边封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这里哪有医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真有事了怎么办。”
左青山只得接过外套，上面还带着边封的体温，穿上的时候能闻到松木香着淡淡的一缕烟味，裹得他心口发暖。
他道谢，低头继续画画，把那件冲锋衣也画进了画里。
是两个人看湖的样子，即使只有线条，但能看出来笔触的柔和。
大姐们的喧闹声渐渐远了，导游开始吆喝着集合去扎西半岛。左青山慌忙收起画具，边封下意识想帮他背包。
“我自己来就行……”
“走吧，跟不上队伍要被骂的，” 边封不容置疑地拿起了他的包甩到背上，迈开步子，声音在风里飘得很远，“没画完的画，下午自由活动时再过来。”
左青山跟在他身后，踩着湖边的碎石，看着边封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场说走就走的西藏之旅，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边封好像感觉到什么一般，微微回头：“走快点，别掉队了。”
“哦，好。”
说着，左青山加快了脚步，跟上了，和边封并肩。
一行人陆陆续续上车，大姐们的精力好像永远无限，有人在和家里人打视频报平安，说自己在这里玩得特别开心；有人坐在车上也要美美地自拍；有人和同行的伙伴聊天，聊家长里短；有人拍完照就高反了，拿着氧气瓶吸个没完。
左青山和边封坐在最后排，靠窗的位置。
车子慢慢行驶，有些摇晃，左青山是有点晕车的，不过幸好他身体一向不错，没有出现高原反应，只是胸口堵着，再加上车里叽叽喳喳，有点难受。
边封一眼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晕车？”
“一点点，”左青山说，“还好，我睡一觉就行。”
边封嗯一声，默不作声地往左青山那里挪了点。
左青山靠在椅背上，闭眼小憩。
过了不久，他似乎快睡着了，车辆转弯的时候往边封那里倒了过去，被边封的肩膀接住。
这一下没能弄醒他，反而是睡得比之前更舒服。
边封身子有点僵，是一种局促而紧张的感觉，他也说不来到底是为什么，只是听着左青山温和的呼吸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怕左青山睡太沉，又怕左青山下一秒就从自己肩头离开。
不知道过去多久，久到就连他自己也架不住困意闭眼睡了。
直到……
引擎发动时发出一阵闷响，车身晃了晃才慢吞吞地往前挪。
戴红丝巾的大姐正举着手机录像，突然哎呀一声：“怎么一股子焦糊味？”
话音刚落，车子猛地一顿，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似的，嘎巴一下，不动了。
许多原本在睡梦中的人都被这个动静吵醒，纷纷开始疑惑，看见车不走了，就开始讨伐。
“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不走了？”
“就是啊，我交了两千多的费用你给我整这出？”
“该不会是要半路上把我们丢在这吧？”
导游忙安抚道：“大家不要慌！咱们现在在高原上，车子可能出了点小问题，这是很正常的！也有可能是没油了！我这就下去问问司机！大家先坐回座位扣好安全带！不要往前面挤！”
车厢里的声音吵成一片，把坐在最后一排的两个人也弄醒了。
边封微微抬眼，发现自己竟然和左青山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靠在一起，下巴轻轻抵着左青山的发顶。
于是他心跳漏了一拍，立刻调整了姿势。
左青山被他的动作惊醒，愣了愣，发觉自己的脑袋靠别人的肩上。
“对，对不起！”左青山一惊，忙避开，“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刚……睡着了。”
“没事。”边封说。
左青山很快注意到了车里的动静，看一眼窗外，车子没动，便问：“我们到了？”
“没有，”边封说，“我看了一下定位，距离扎西半岛还有十来分钟的路程。”
左青山疑惑：“那怎么……”
“不太清楚，导游说可能是没油了，要下去问司机才知道。”
.
导游急匆匆地从大巴二层下到地面：“怎么回事？抛锚？”
司机打开引擎盖，一股白烟冒出来，带着刺鼻的燃烧味。
“不是抛锚，是变速箱烧了，” 他捶了下车头，“啧，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有几个跟下去看情况的大姐一听，这可不得了。
于是大姐腾腾腾地回到大巴，叫道：“司机说变速箱烧了！”
车厢里顿时炸开了锅。
高反的大姐脸色更白了，攥着氧气瓶的手都在抖；自拍的那位举着手机到处拍，嘴里念叨着 “这下发视频有素材了”；戴着紫色丝巾的大姐叉着腰，扶着车门旁的栏杆气哄哄地跟导游理论，说什么都要投诉旅行社。
起因不止是大巴变速箱烧掉本身。
大姐想只不过还有十分钟的路程，她和导游提议让大家都下车，步行去扎西半岛，然后在那里找个客栈或者酒店凑合一晚。
但导游却说旅行团早就给大家订了酒店，虽然酒店离扎西半岛比较远，但旅行团有旅行团的规定，所有人必须在旅行团合作的酒店里打卡并清点人数，中途掉队或自己去住其他地方，旅行团默认不担责，还说这样做是为了大家的安全考量。
“那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发？现在车坏了，你们又不准我们下车，到底几个意思嘛！”
导游说酒店的费用已经包含在那两千块里，如果大姐执意要去扎西半岛附近住宿，那么一切都由大姐自费，而且旅行团不会退。
大姐觉得大巴变速箱烧坏是旅行团的责任，要么给大家就近安排住宿，要么退钱。
所以他们就吵起来了，旁边还有不少附和大姐的。
边封皱着眉往窗外看，远处的雪山隐在云层里，前方是弯弯绕绕的公路，看上去没有尽头，偶尔有几辆自驾游的小车路过他们，然后还有一两个胆大包天的人开着摩托车就上路的。
这下倒显得他们这些花两千多报团的像个笑话。
他起身，对左青山道：“我去看看。”
“你还会修车？”左青山问。
其他人也纷纷往他们的方向看。
边封：“我不会，不过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留过一个民宿老板的电话，现在民宿应该还在开，我和导游商量一下看咱们能不能直接去民宿。”
左青山下意识地跟着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你在这儿看着东西，” 边封说着下车，“外面紫外线太强，烧眼睛。”
左青山看着他的背影，下车的瞬间衣服被迎面来的风吹得鼓鼓囊囊。
他突然觉得心安了，好像只要有边封在这里，就什么都不是难题，天塌了都有人在背后撑着。
边封打断了正在吵架的导游和大姐们，然后让导游借一步说话。
半个多小时后，边封回来了。
“联系上民宿了，说派车来接，费用的话……我出。”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知怎么就缓和了些。
等接他们的面包车摇摇晃晃赶到时，太阳已经西斜。
司机说民宿就在不远，但是他们人多，只能分批拉。
导游让女同志们先上车。
左青山和边封被分在上车的最后一批。
大巴被清空了，左青山和边封站在公路旁，吹风，看风景，比大巴上舒服。
边封笑说：“我们最后一批，正好能看看晚霞。”
风越来越凉，左青山裹紧了身上的冲锋衣。边封从背包里掏出压缩饼干，递给他一块：“垫垫肚子，晚上估计得晚点吃饭。”
“你好像什么都带了。” 左青山咬了口饼干，甜得发齁。
“习惯，” 边封望着远处的云，“我做什么事都喜欢提前规划好，会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一遍，防止发生意外的时候像无头苍蝇一样来回转，干着急。”
晚霞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等轮到他们上车时，天已经差不多擦黑。
面包车在盘山路上扭来扭去，虽然走的都是平地，但是却比大巴晃多了，再加上空间小，左青山晕得厉害，把头靠在车窗上。
边封突然往他这边挪了挪，肩膀轻轻碰了碰他：“靠过来点吧。”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小心地把头搁在了边封的肩上。对方的肩膀很宽，带着熟悉的松木香味，颠簸感好像真的减轻了许多。
一开始，他还是小心的，不敢把全部力气往上面放，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放松了。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边封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胳膊上，稳住他的身子，不然面包车转弯的时候他就该难受了。
车停下的时候，边封叫醒他：“醒醒，到了。”
于是他迷迷糊糊地跟着边封下车。
民宿是藏式建筑，墙壁是红色的，特别好看耀眼。
老板娘出来迎接，说房间不够，之前先到的大姐们和其他旅客都已经办好入住了，现在就剩一间大床房。
“这……” 导游面露难色，“要不你们俩……”
“行。” 边封没等导游说完就应了，扛着两个背包往屋里走，“我没问题。”
左青山刚想说什么，见边封已经答应，只好作罢。
他是莫名觉得臊得慌。
两个男人，一张大床房，如果是双床房他倒还没这么奇怪。
上了楼，房间里摆着张宽大的床。
墙角的炉子烧得正旺。
左青山刚换好鞋，就听见边封说：“我睡外面。”
“啊？”
他看见边封正在脱羊绒衫，露出里面黑色的紧身背心。
边封接着说：“或者你想睡外面也可以。”
“不用，我都行。”左青山笑笑。
夜里洗漱时，左青山发现自己忘了带洗澡的毛巾。
他正对着滴水的头发犯愁，边封看他半天在洗手间里没出来，便敲门问了句。
左青山尴尬地说了自己的情况。
外面沉默了，左青山本想着今天没出太多汗，用换下来的衣服擦擦凑合一下，但外面却再次传来敲门声：“你开一下门。”
左青山把门开了一条缝。
边封把毛巾从门缝里递过去。
“给，新的，没开封。”
“谢谢。”
.
两人一前一后洗完了澡，外面爆发出一阵嬉笑声，烧烤的味道顺着风飘了进来。
今天没去成扎西半岛。
但至少看了纳木措。
左青山闲得无聊，在房间里默默看看，这里的民宿和外面的不一样，更多的是异域风情。
他忽然发现民宿里竟然有投影仪。
于是他拉着边封，问对方要不要看电影。
边封：“看哪部片子？”
“不知道，”左青山想了想，“要不看你拍的吧？”
边封闻言，嘴角泄出一点笑意：“我可是著名的烂片导演，你确定要看？”
左青山一点点划拉着自己带来的平板：“嗯……可是只有你的片子是非会员也能看的诶。”
边封：“……”
左青山没注意到边封那有点无奈的表情，道：“看《在草原深处写信》吧，正好和我们当下的状态一样。”
“行。”
于是左青山把片子投影在了墙上，边封关掉所有的灯，两个人坐在铺着地毯的地面，背靠着床尾，静静地等电影开场。
其实这片子挺无聊的。
讲的是一个文艺青年因为受不了城市的快节奏，再加上老板总是打压他，他又正好和前任分手，悲伤之下来到西部草原寻找生命真谛，却意外偶遇了一个患有脑瘤的乐观男人，两人共同鼓励着前行的故事。
“你拍这部片子的时候，在想什么？” 左青山忍不住问。
已授权商业广播剧改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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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