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颜举人开口,随即又顿住。
书案左右的落地连枝陶灯莹莹亮着火光,光影浮动,如烈日下的溪水浸过,将少年的身影映的斑驳,有种别样的沉静。
之前晏迟在花厅与冯福的对峙爆发,仿佛是一种错觉。
颜举人默了默,叹道:“天晚了,你回去歇着罢。”
晏迟应是。
冬夜的寒风加身,令晏迟头脑一片清明。
他以为颜举人会询问他抄书一事,或是安抚他,收拢人心,或是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
都没有。
晏迟推开「丁」字房屋门,漆黑中一点猩红,随后豆大星火跳跃,澄澄的光洒满了小屋,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他的床板做了证物,睡不得了,只能在冯福的床铺将就一晚。
晏迟拧眉,内心有些抵触,但又别无他法。
忽地,屋门被敲响,晏迟打开门,冯管家提了一篮子炭,身后旺儿和阿寿抬了一块新床板。
冯管家道:“这次你受罪了。”
晏迟什么也没说,沉默侧身,旺儿和阿寿把床板放下,铺上被褥。
从始至终,无人言语,如同一场默剧。
冯管家三人离去后,晏迟将炭点上,不多时,屋内有了热意。
他平躺在床上,夜风敲打窗纸,轻微的响声与木炭燃烧间的轻声相仿,犹如立体循环的白噪音,晏迟不知不觉睡去。
次日,他准点醒来,照旧当值。
冯福已经被打发了,前院暂由晏迟当值,旺儿和阿寿每日轮流来帮忙一个时辰。冯管家将晏迟的月银提至八钱,并允诺年后开春,一定招着人。
晏迟应下了。
午后,晏迟被赵嬷嬷带去后院,章氏宽慰他一番,送了他一套文房四宝,还有若干点心。
晏迟躬身道谢。
章氏笑道:“你去忙罢。”
昨晚花厅里的事闹得那样大,瞒不住人。
不论是晏迟的临危不乱,智探真相,还是晏迟面对冯福被处置的态度,章氏都很满意。
若晏迟为冯福求情,章氏会觉他太过仁善,以至懦弱。
若晏迟对冯福穷追猛打,章氏又忧晏迟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现在晏迟对颜府处置冯福一事,置身事外,就做的很好。
对错也好,奖罚也罢,都是主家说了算。
下午前院基本没什么活,晏迟坐于讲室外听讲。在铜声响起前,悄悄离开。
昨晚之前,晏迟不肯定颜举人知不知道他偷学。昨晚书房之后,晏迟就有数了。
学生散学后,晏迟又被颜举人叫去书房整理书籍,直到深夜。
他提灯往下人房走,寒风冷冽如刀,刮着他的皮肉,晏迟一颗心却跳的很快,滚烫鲜活。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同大圣有一段相似的求学经历。
晏迟嘴角翘了翘,推开屋门,生起炭火,开始洗漱。
随着年关推近,年味愈发浓了,腊月廿七,颜举人开口,给晏迟放了年假,共十日。
除却晏迟的月银,还有主家给的过年红封。
晏迟去了一趟山游书肆,交了《千字文》手稿,出来后,他包裹中多了一沓宣纸和笔墨。
晏迟估算手里银钱,添置年货,近晌午,他背着一背篓东西去寻高屠户。
此时,高屠户的猪肉铺也几近空了,仅剩一块筋多的边角肉。
晏迟给买下了,高屠户懊恼道:“早说你今日归家,我就给你留一条上好的五花了。”
晏迟笑笑:“不急,明后日再买也成。”
高屠户一想也是,年关时候,不缺猪杀。
高屠户关了铺子,夺过晏迟的大背篓,“这么小一个人,背这么重的背篓,仔细以后长不高。”
晏迟赧然,轻声道谢。
高屠户哈哈大笑,揉了揉晏迟的脑瓜子,跟左右商贩挥挥手走了。
两人说说笑笑回了村,高屠户将背篓放下,对晏迟道:“你先忙,有什么事,知会一声。”
晏迟点点头。
院门合上,晏迟开口一句:“娘,阿姐,我前儿誊抄《幼学琼林》,书肆给我结了一两银子呢。”
沈氏一愣,随后喜形于色,她双手合十,嘴里飞快感谢着诸天神佛和晏家的列祖列宗。
晏菱努力扯了扯唇角,但眼中无半点喜色,反而带着哀伤。
晏迟压下心头疑惑,下午他提了点心去高家,不一会儿,院里传来小孩的欢闹声。
堂屋内,高屠户看着院里玩闹的两人,有些过意不去,樟儿平日就累,回家了该好好歇一歇。
赵氏叹道:“怪我肚子不争气,没给小柱子添个兄弟姊妹,不然他也不会孤单。”
“这说的哪里话。”高屠户握住妻子的手,“村里又不缺孩子,你看小柱子跟谁又玩的好了?那小子挑着呢,非得要脾性好,生的好的他樟儿哥呢。”
赵氏被逗笑了,问起晏迟在颜府的近况。
“挺好的。”高屠户还不知道冯福诬陷晏迟的事,只从晏迟身型面容猜测,“虽然没添肉,好歹也没清减了。”
一个时辰后,小柱子玩累了,晏迟牵着小孩的手往屋里走,一大一小排排坐,赵氏端来刚出锅的糖水鸡蛋,晏迟也没客气,尝了一口,笑道:“鸡蛋又嫩又滑,很好吃。婶婶手艺真好。”
赵氏笑的眉眼弯弯:“那你多吃些。”
小柱子用勺子舀了半个鸡蛋,“阿娘,我要把一碗鸡蛋,全部吃光光。”
赵氏啼笑皆非,“平日吃饭不见你这么积极。”
小柱子嘻嘻笑。
热腾腾的糖水鸡蛋下肚后,晏迟揽着小柱子的肩道:“小柱子会背三百千了,还会写了,忒聪明。”
小柱子得意挺胸。
“是你阿姐耐心。”赵氏使唤高屠户把空碗收走,晏迟要帮忙,被高屠户一掌按下:“你坐着同你婶婶说会儿话。”
随即,高屠户又扭头对儿子道:“走了”。
小柱子乐呵呵跟在高屠户屁股后面,去了厨房。
晏迟从赵氏嘴里知晓,晏菱在家中情况。
晏父是童生,一双儿女都识文断字。
赵氏带小柱子去晏家串门的时候,晏菱就带着小柱子唱童谣,认认字,拿出书房的字帖让小柱子描红。
赵氏投桃报李,给晏家送些荤腥和日常物件儿,双方感情更好了些。
“…中旬之后,菱儿有些奇怪,突然寻着我,问她能不能做吃食营生。”赵氏斟酌道出心中疑云。
当时她把晏菱给劝回去了。
晏迟转过一个念头,不确定问:“中旬之后?”
赵氏应声。
晏迟又问:“婶婶,腊月中旬那日,我阿姐可是去县里了?”
赵氏想了想,点头。
她见晏迟神色变化,犹豫道:“樟儿,你有头绪了?”
“些许猜测。”晏迟在高家又待了一刻钟,这才告辞离去。
天色阴沉沉,晏迟神情也冷沉,腊月中旬那日,他去书肆交稿,估摸是被晏菱瞧见了。
或许是人多繁杂,晏菱没叫住他,一路跟着去颜府,一打听就露馅了。
夜里,沈氏回屋歇下,晏迟进厨房,反手关了木门。
他看着忙活的晏菱,唤了一声“阿姐”。
晏菱惊了一跳,嗔怪道:“怎么不回屋歇着?”
晏迟道:“心里有事,睡不下。”
他在灶膛边坐下,就着灶膛里的余温烤火,晏菱又心疼又好笑:“正好旁边瓦罐里的水不够热,你给灶膛里添一把柴火。”
晏迟照做,晏菱麻利地洗了锅碗,在围布擦手,冷不丁听见晏迟道:“你都知道了。”
她整个人愣住,干草在火焰中发出噼啪一声,如同她惊跳的心。
眼泪比她的声音更快落下,晏菱低下头,默认了。
“是我太没用,都怪我…”
晏迟向她去,捧起晏菱的脸,早已是泪流满面。
晏菱也不过十五岁,正是读高中的年纪,她本应该天真无忧,率性快乐的。
可她的眉眼间忧虑万千。
晏迟迟疑抬手,抹去她的泪,“我又没受罪,你哭什么。”
晏菱鼻头骤酸,好不容易遏制住的泪水,彻底决堤:“阿爹是童生,你是童生的儿子,是读书人,将来要科举的啊。”
“你从小那么聪明,看过两三遍的文章就能记下,日日勤恳练字,你的手该提笔弄墨,怎么可以,怎么能去干粗活,给人做小厮……”
她哭的伤心,又怕惊扰了沈氏而强行压抑。
晏迟嘴唇开合,轻轻拍了拍晏菱的肩。
半晌,晏菱的情绪平稳了,姐弟俩排坐灶膛前,水已经热了,不必再添柴,仅有余烬散发最后一点热意。
“阿姐,我并没有骗你,我去颜府不止是为着挣银钱,更是向着颜举人去的。”晏迟声音很轻,随意捻了一根干草搅弄,几息后,他将原主当初遭遇的不公道出。
晏菱牙关紧咬,再次哭成了泪人,她其实有猜测弟弟遭遇了不好的事,但她再坏的猜测,也抵不过弟弟经历的一半。
晏迟看着她流泪的眼,像两口清泉,泪水怎么也流不完。
那不是为他流的泪,是为那个可怜的少年所泣。
晏迟收回目光,继续道:“阿姐,我从前瞒着你,是怕你担心。但是这对你并不好,不清楚内里缘由,会让你在迷茫中做出错误的选择,那不是我的本意。”
晏菱哭的脑子晕乎,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出声,“我想做点什么,我是阿姐,我应该……”她眼神茫然,通红的双眼胀的发痛。
她应该什么呢,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刺绣不成,而做吃食需要一把子力气,她也欠缺,更别提在街头与人周旋。
“梳头娘子如何?或是妆娘。”晏迟的声音清泠泠,还是那么不疾不徐,却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安抚了晏菱。
他偏头看来,灶台上的油灯映得他眼睛深邃,嘴角噙笑,整个人似美玉莹莹生辉。
晏菱呆住了,乌云笼罩的心田吹来一阵风,温柔又不容拒绝地吹走云层,露出天光。
“我可以吗?”她轻声问,不知是问晏迟,还是问自己。
“我觉得可以。”晏迟笑道。
晏菱打络子,打彩兜,手都很巧,做个梳头娘子,应该不会差。
次日,晏迟走了一趟县里,陆掌柜瞧见他,揶揄道:“一个晚上就将《孝经》誊抄了?”
晏迟摇头,他询问书肆里可有记录妆容和发髻之类的书。
陆掌柜想了想,“书肆里多是开蒙书籍,四书五经,农书,或是杂记,话本。记录妆容和发髻的书籍……一时半会儿,老朽还真没底。”
晏迟拱手道:“劳烦掌柜留意一二,小子先谢过了。”
陆掌柜侧身不受礼,哪怕知晓晏迟在颜府做小厮,他心中也未将晏迟当做小厮看待。
晌午,晏迟回村。
晏菱盛了饭菜,欲言又止,晏迟笑道:“掌柜说会留意。”
晏菱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沈氏望来,“你们姐弟说什么呢?”
“没什么。”晏菱笑着把话题带过去。
过年对晏迟而言,没什么不同,他在书房抄书。
晏菱进屋送糖水时,无意瞧见最上面一张手稿:“怎么是三字经?”
“这是给高家的年礼。”晏迟起身活动身体,这天又冷又湿,坐久了委实受不住。
高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不缺吃喝,晏迟送礼太轻,糟贱了双方情意。送礼太重,晏家也吃不消,纯是打肿脸充胖子。
所以,晏迟从小柱子身上下心思。
按理,这年礼该年前送,方显郑重,奈何时间实在来不及。
腊月三十,高屠户携妻儿去县里,同高家人过年。
大年初二,高屠户一家回赵氏娘家,初四上午才回。
晏迟的三百千也抄完了,装订成册,放入包裹中。午后他背着包裹出门,前脚刚走,后脚有人去了晏家。
晏迟去时,高家人也简单休整过了,晏迟寒暄一阵,从包裹里里取出书籍和一帖字帖,“家中简陋,一点薄礼,还望二叔和婶婶莫介意。”
高屠户和赵氏对视一眼,高屠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心口发胀,他晓得晏迟的手稿是能卖钱的。
这三百千必然花费了晏迟许多功夫,可他又实在拒绝不了。
赵氏拍拍儿子背,“去给你樟儿哥哥躬身道谢。”
小柱子似懂非懂,朝晏迟鞠了一躬,晏迟揉揉他的小脑袋。
傍晚,赵氏做了一大桌菜,去晏家将晏菱和沈氏请过来。
桌上都是硬菜,一整条蒸鱼,晶莹剔透的腊肉,油汪汪的咸菜扣肉,正中间还炖了一只鸡。
小柱子看的都走不动道了,乖乖趴在桌边。
赵氏搀扶沈氏进堂屋,食物的香味争先恐后往鼻子里蹿。高屠户还给沈氏满了一碗米酒。
大人们饮酒畅谈,小辈们吃着肉食,满屋都是香甜快活的气息。直到夜深了,晏家人才离去。
沈氏念叨着高家太热情了,话里话外很不好意思。晏菱说着话宽慰她,眉眼间带了笑意,仿佛今晚才是过年夜。
晏迟也弯了弯眉。
初五送穷神,村里陆陆续续传来鞭炮声,这天邻里几乎不会串门。
晏迟专心抄书,初六午后,晏迟与家人告别,他回县里,先交了手稿,再回颜府。
府里还残留年关热闹的余韵,渐消于平静,若说有哪里不同,大抵是颜汝青寻晏迟的次数多了,惹的其他人注目。
休息的间隙,曾沛奕半真半假打趣颜汝青,“你怎么对一个小厮这么上心?”
颜汝青神情有些不自然,反问:“有吗?”
曾沛奕点头,他想了想,问:“是不是你家里想把那个小厮配给你做书童。”
话落,曾沛奕又给否了,“若是如此,该那个小厮上赶着讨好你啊,哪有你做主子的对他热情,岂不倒反天罡了?”
颜汝青无奈:“没有。”
“…是…是别的原因……”他声音低下去,他怎么好将家丑外扬。
冯福诬陷晏迟,正正论起来,也是主家御下不严,才生这些龌龊事。
曾沛奕还欲再问,颜文若插话,移了话题。
曾沛奕别过脸,眼中闪过一抹不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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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