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时候一连晴了大半个月,哄得人们减衣,又冷不丁降温,好些人都病了。
颜府弥漫着药味,颜汝青卧床不起,晏迟在屋外唤:“小公子,是我。”
“进来罢。”颜汝青有气无力道。
屋门推开又合上,省得进了凉风。
颜汝青躺在床上,面色泛红,双眼无神,晏迟将药碗搁下,扶他坐正,将药碗递给他。
颜汝青闻到药味,偏过头去,晏迟也没劝,将药碗放下:“公子等会儿喝罢。”
他欲退下,被颜汝青叫住。
“我闷得很,你陪我说会儿话。”
晏迟怀疑地看着他,仿佛说“你都这样了还要闲聊”?
颜汝青干咳一声,避开了晏迟的目光,“你家里……如何了?”
晏迟想了想,“家中母亲和长姐安好,多谢公子挂念。”
他又看了颜汝青一眼,话锋一转,道:“公子若是担心病中耽搁学业,小的斗胆,为公子誊抄一份笔记。”
他这话半真半假,藏着试探。
但颜汝青脑子晕乎,没怎么思索便应了。
晏迟看他迷迷糊糊,似睡未睡的模样,思量片刻,取了药碗给颜汝青灌嘴里,末了,往颜汝青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他端着空碗离开了。
下午,晏迟寻着颜举人,道自己为小公子做笔记,晏迟想着可以光明正大偷学,没想到颜举人令人搬来桌椅,放在讲室最后面。
“你坐那儿。”晏举人看向末尾的空桌。
不止晏迟,其他人也傻眼了。
曾沛奕脸色难看,但碍于师威,不好说什么。他安慰自己,等颜汝青寒病转好,这个小厮就得被撵出去。
傍晚散学,曾沛奕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借探病之名,把此事告诉颜汝青。
“先生心善仁爱,特意在讲室内给那小厮置了桌椅。”
颜汝青点点头。
曾沛奕梗住,又道:“不过他笔墨不通,真能给你做笔记吗?你宁愿求助一个下人,也不同我开口,让我好伤心。”
“你多想了。”晏汝青啼笑皆非,强打精神,与曾沛奕说了好一会儿话,把人哄过去。
颜汝青从小身体就好,这么多年几乎没生过病,这次感染风寒,反反复复半个月不见好,章氏着急上火,口角都生了疮,竟然也累病了。
颜举人担忧妻儿,每日只余半日讲学,其他时候都待在后院。
讲室内,学生们温习之前所学,曾沛奕忽然对晏迟道:“你什么也不懂,枯坐在室内也是折磨罢。”
颜文若和钟秀齐齐抬首,颜文若打圆场道:“先生令我们背诵文章,这不算什么难事。”
曾沛奕故作为难:“可是,晏迟连字都认不全,怎么背诵呢?”
晏迟的目光在曾沛奕和颜文若之间徘徊,化被动为主动,直接挑破他:“不知曾公子是何意?”
曾沛奕笑笑,双手一摊,一幅为晏迟好的模样,“念书是辛苦事,你又是临时被抓壮丁,记笔记定然吃力,我心疼你,想让你少受点罪。”
“曾公子过虑,这不辛苦。”晏迟垂下眼,慢吞吞翻阅颜汝青的诗经。
这个态度算不得不敬,但也没有一般小厮面对公子哥儿的卑怯。
曾沛奕几乎有一瞬间没压住怒色,他重重哼了一声,坐正身子。
颜文若和钟秀对晏迟有了几分好奇。
晚间,曾沛奕回了自己家,发了好一通火,他的贴身小厮小心翼翼道:“公子,您是富贵人,跟一个穷小子置什么气,岂不是给那小子脸了。”
曾沛奕一脚踹过去,小厮摔了个四脚朝天,“你懂什么!姓晏的一个下人,也配跟我平起平坐?”
“想当初,为了让先生收我为徒,我爹舍了一张老脸,四处托人向先生说情,他更是向先生说尽了好话,赔尽了笑脸,才把我送进颜家私塾。”
“现在一个奴仆,居然也坐进了颜家讲室,这事传出去,那我算什么,曾家又算什么?!”
小厮忍着疼爬起来,躬在曾沛奕身边,忙道:“公子莫急,眼下颜小公子病了,姓晏的才能进讲室,等颜小公子病好了,姓晏的还不是被打回原形。”
曾沛奕若有所思,连夜命人给颜家送了两支老山参。
颜汝青心下感动,或许是老山参起了效,又或是他本就病了小一月了,总之,曾家的老山参送过去后,不过几日,颜汝青就转好了。
他重新回到讲室,曾沛奕比他还开心,上前拥住他,“你可算好了,担忧死我了。”
他不经意瞥了一眼人群后的晏迟,眼中闪过一抹快意。
晏迟视若无睹,他将书本笔墨收拾,放回颜汝青的书桌,默默退出了讲室。
颜汝青见状想拦,又没有借口。不得不说,这些日子,晏迟做的笔记很详细,不弱于他自身所记。
若是晏迟也能听学,会不会有所成就?
这个念头冒出,就压不下去了。
曾沛奕看着晏迟走了,心情舒畅。
不多时,颜举人进屋,看见后桌空空,皱了皱眉,曾沛奕莫名心头一跳。
傍晚,晏迟被叫去书房,他习惯性往书架去,却听颜举人命令:“你坐下,将论语‘先进篇’默出来。”
晏迟诧异。他心头闪过一个猜测,激得他头皮发热,但又不敢断定。
他在书案后落座,略略回忆,提笔书写,其字灵秀,赏心悦目。
颜举人在他身侧站定,捋了捋胡须。
夜色如墨,油灯摇曳,晏迟搁下笔,刚要呈上,颜举人又道:“微子。”
晏迟仰首,颜举人目光沉静,晏迟收回视线,继续书写。
颜举人忽然问:“不迁怒,不贰过。何解。”
晏迟顿了顿,温声道:“不迁,不怒。不贰,不过。”
说法看似没变,但细究却是变了。
晏迟将原句“不迁怒,不贰过”的省略信息补充了。
这非是一句小聪明就可带过,需得将论语背得滚瓜烂熟,逐字逐句分析,才能琢磨出道理来。
颜举人正色,令他说下去。
少年声音不疾不徐,期间油灯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彰显着时辰的长短。
直到夜色深了,冯管家在书房外忍不住唤了两次,颜举人才作罢。
次日晏迟在庭院洒扫,却被颜举人叫进讲室,迎着其他四人不解的目光,晏迟重新在末尾的桌椅落座。
颜举人什么也没解释。
晏迟就这样在讲室留下来,虽名不顺言不正,但颜举人待他与其他学生无二,授他诗书,为他解惑。
“不迁怒,不贰过。”——出自《论语·雍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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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