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前面的路下车,走回去只有一条街。我顺路去接昭妤。”
自南音的消息传来后,他办好两个孩子离沪的手续,就一直在等南殊松口。
她舍不得孩子,但南峤却希望昭熠和昭妤能一起过去。这样两个孩子都能安全不说,日后彼此还可以相互照应。可批文下来了几日,南殊的意思,都还是让昭妤单独离开。
南峤想在时限之前再劝南殊几日,可又怕夜长梦多。恰好他的宅子位置偏僻又临江,为以防万一,南峤就让梅香带着昭妤前去小住,好方便随时离开。
今日沈承昱的人来传话,他便明白了南殊的意思,心中暗叹此遭算是因祸得福。
不过话音刚落,南殊悲绝的眼神便投了过来。
他被盯得脊背发凉,目视前方补道:“别急着进门,观察一下有没有盯梢的人。如果有,就赶紧跑,去礼查饭店用化名将就一晚。我晚上不管多晚,都会回家找你。”
他本想带她一起去的,可南殊不愿。她说她没办法亲手将自己的孩子交给外人,那种母子生离的景象,她见了,人就该垮了。
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昭熠的鬓发,摸着摸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路上要听姐姐的话知道吗?”她抵住孩子的额头,极力止住哭腔,“跟着接你的叔叔阿姨走,不要乱跑。见到大姨母要问好,她会疼爱你的。”
昭熠见到妈妈眼里的星星,扬起脖子试图凑近些看:“那妈妈什么时候过来呢?”
“妈妈......”南殊哽咽得说不出话,将昭熠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这才敢去擦泪。
“昭熠。”南峤正开车,听他们母子对话手有些抖,干脆出声阻拦,“如果有人问起你爸爸是谁,要说不知道。姐姐会替你回答的。”
上了船,他们俩就不再褚家的孩子,而是浙东防线烈士陆司令的儿女。
“他不晓得,你不必嘱咐这些。”
刚才临走时,南殊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心中狂喊着想命昭熠叫沈承昱一声爸爸。
在门口停驻的一瞬间,生存的本能还是胜过了情感的冲动。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昭熠,给了沈承昱一场正式的告别。
或许有些父子就是缘浅,强求不来。
路灯渐稀,夜色顺着柏油马路爬上窗子。寒意逼在南殊身上,却找不到一丝能够触到昭熠的缝隙。
他被她掩在衣下拥在怀里,呼吸匀称,困倦得眼都直了。
车子在路口不知停了多久,或许是五分钟,又或许有半生那么长。直到昭熠进入梦乡,南殊才把自己的围巾盖在孩子身上,径直拉开车门离去。
车子立刻扬长而去,南殊只追出去几步,便再也瞧不见尾灯的踪影。
她踉跄几步,鞋上的泥泞落在岗石板的人行道上。她缓缓蹲下身,风衣的下摆拖在地上,被湿泥染成土色。
掩面许久,手指滑落间夜风划在脸上,刀割般疼。
多亏她足够熟悉回家的路,否则眼泪疏疏落落,定要摔个跟头。
想起南峤的话,南殊在家门前的十字路口停下脚步,朝着褚公馆的大门张望。
天色昏暗,车灯由远及近,极其刺眼。
南殊定睛去瞧,那一抹鲜艳的血红亮起,顿时胜过所有光线。
是贺绍卿。
他脖子上挂着的绷带一路缠到衣襟里,连衣服都没换,就这么带着半身的血来褚家兴师问罪。
几小时事态紧急,贺绍卿同意派人带她去找孩子时,南殊根本来不及多想,随一行人就上了车。
如今细想,贺绍卿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在中了一枪之后仍心甘情愿地松口?
他现在以狼狈之相出现在这儿,摆明了是要同南殊对簿公堂。哪有半点要成全她的意思?
孤儿院门前她还没下车,就有一行人冲了进去。南殊甚至没看清那伙人是不是同自己一道来的,就在进门的瞬间被撞去一旁。
那副火急火燎的模样,与其说是找人,倒更像是想灭口。
他们是得了命令,要赶在南殊前杀死昭熠,让她去了也只看得见一具尸体。
想到这儿,南殊再也稳不住身子。贴着墙边连续跑过几个巷口,直直奔到主路宽阔的街面上,拦下沿江往来的短途车夫,随便指了个方向就走。
车轮压过沥青的“吱嘎”声叫人牙根痒痒。南殊来不及喘匀气息,就开始斟酌今夜要去到哪里。
她不知道身后有没有人跟踪,也不敢回头看,更不敢叫车夫把自己拉到南峤的家。毕竟他现在正往那去,万一有人跟踪自己,会连累两个孩子。
“麻烦去礼查饭店。”南殊咬牙轻声。
住饭店虽然危险,但眼下,她也没有更好的去处。
手却在伸入包中时骤然停下,脸色也随之沉了下来。
她来回摸索,也不见支票夹的踪影,里面剩得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玩应儿。
“不会落在沈承昱那......”她气息更紧。
车子颠得南殊上下一越,车夫回身道歉,却对上她空洞无神的眼。
她无暇理会车夫的话,只后悔刚才走得太急。
这么多年,前狼后虎、内忧外患的日子她都挺过来了。只是这一次,她真的没有办法。脑子就像切了电源的灯泡般,发不出一点光亮。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没人告诉她,除了钱财还有什么可以依赖。
“夫人?”车夫在南殊眼前晃了晃手。
她垂头紧紧攥住手包的丝绒布料,咽下口唾沫,还是报出了那串久未提及的地址。
无论从前有怎样的过往,今日毕竟是他救了她。以沈承昱的性子,也会“送佛送到西”吧?
宅子里的下人都认得她,也不至于将旧夫人拒之门外吧?
就算沈承昱不愿帮忙,她至少可以把支票夹要回来。
只是,还有人在那吗?
沈公馆没匾,车夫差点走过,好在南殊把大门认了出来,急急叫车夫停步。
“夫人,您确定是这里?”他看这门头紧锁,院边的草叶杂乱,树枝跃出高墙,像是许久没人来过。
南殊看这景象,心也凉了半截,垂眸低声道:“是。”
“好嘞,那我算是送到了。您看这车钱?”
她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撸下中指上的戒指便递入车夫手中:“我出门急,没带现钱。这个抵了。”
那戒环在车夫手中转了个圈,又稳稳落在掌心。月光微弱,叫他实在看不清东西的成色。
“这......”车夫皱紧眉头。
南殊轻抿下唇,刚想解释,就见一只夹着钱的手伸了过来。
“我帮她付账。”少年的声音微哑,眼神却异常坚定。
车夫见着现钱,立刻把戒指放回南殊手中,也不管她震惊迷茫的神色,拿了票子就走。
“婶母,您可算回来了!我等了好多天,都没看见我表叔,终于等到您了。”少年红着眼睛,本想离南殊近些,却被她冷峻提防的神情吓退了半步。
这孩子看着不大,十三四岁的样子。身上的西服倒是合身,只不过衬衫的领子微微泛黄,像被水泡了似的,带着一道道海浪般的褶皱。
“谢谢。”南殊礼貌颔首,“只是孩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婶母。”接着又把那枚戒指推进少年手中:“这个你拿着,值万把块。”
“您就是我婶母!四年前我见过您,就在这屋里。”他急得跳脚,抬手指向南殊身后的宅子。
“你是......”离开沈公馆那晚的回忆涌上心头,南殊惊得唇瓣微张。
四年过去,这孩子长大不少。但细瞧,仍看得出从前的模样。
朗目疏眉,倒和沈承昱如今的精瘦模样有几分相似。
少年看南殊怔愣,以为她还没想起自己,就快要哭出声来:“婶母!那年是我和我妈妈从北平一起到这儿来,您还命人安顿了。”
那个毁掉她婚姻的夜晚所发生的事情,南殊又怎会忆不起来?只是面对这个陌生的称呼,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良久,南殊才盯住这孩子的眼,尽量柔和发问:“叔父是?”事到如今,她依然觉得是认错人了。
“叔父是沈承昱先生。”他答得干脆。
这三个字如重锤般落在耳里,南殊听完,便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
她紧闭双眼深吸一声,把经念累积的痛苦与泪意一同逼回眼底,头脑涨得生疼。
“我母亲出门,好几日都没回来。我想来找表叔帮忙寻她,在这等好几天,也没看他回来。婶母您一定知道他在哪对吧?”少年看她不言,祈求般抓着南殊的手臂摇晃。
她的确知道。不过也是此刻才晓得,他真的住在那,再没回过家。
“你一直叫他叔父吗?”南殊没空理会旁的,只问她在乎问的问题。
“对......”少年犹豫一瞬才道,“他是我叔父。”
只是他的一声停顿,南殊的心便撕了。想扶一把周围的什么稳住身子,却只握到片虚浮的空气。
“他是你哥哥?”她在“哥哥”和“爸爸”之间,选择了更轻的称呼发问。
少年却还是低下头,指尖在袖口上捻来捻去:“以前我叫他哥哥。后来......”
他抿起嘴,生生把唇上的干裂咬出了血:“妈妈让我叫他表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