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被称为“奇迹”的空难,在费许的记忆里,是由无数破碎的感官碎片拼凑而成的、漫长而无声的噩梦。
尖锐的金属嘶鸣。
失控的失重感。
瞬间袭来的、冰冷刺骨的黑暗。
以及……无处不在的、粘稠的、温热而甜腥的……血的气息。它浸透了他的衣服,糊住了他的皮肤,甚至仿佛堵塞了他的呼吸。
当他再次挣扎着撬开沉重的眼皮时,映入眼帘的,是医院惨白到刺目的天花板。身体像被碾碎后又粗糙地缝合,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剧痛。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微弱的、破风箱般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然后,病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
闪光灯。
如同骤然爆发的、连绵不绝的白色闪电,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光线,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令人眩晕的惨白。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像冰冷的冰雹,密集地砸在他的耳膜和心脏上。
一个个黑洞洞的镜头,如同贪婪的、没有瞳孔的眼睛,争先恐后地向他逼近。记者们激动、嘈杂的提问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声浪,将他死死地压在病床上:
“费许小朋友,你是唯一的幸存者!能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听说你的父母都在那架飞机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奇迹!这真是上帝的奇迹!你有什么想对大家说的吗?”
他们的问题像一把把钝刀,在他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反复切割。那些闪烁的光,那些喧闹的声音,那些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同情、猎奇和职业性兴奋的目光……像一张无形而冰冷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要将他最后一点稀薄的空气也掠夺殆尽。
他睁大了眼睛,瞳孔在强光下无助地收缩,苍白的脸上满是茫然与无措。巨大的悲伤、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羞耻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濒死的蝴蝶,脆弱得下一刻就要碎裂。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片冰冷的、喧嚣的白色彻底吞噬的时候——
一双手,毫无预兆地,从旁边伸了过来。
带着一点微凉的体温,却异常轻柔、坚定地,覆上了他的眼睛。
世界,瞬间暗了下来。
所有的闪光灯、所有贪婪的目光、所有令人窒息的问题……都被隔绝在了那片温暖而干燥的黑暗之外。
那双手的力度恰到好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为他隔绝出了一个短暂却绝对安全的孤岛。他只能感觉到掌心细腻的纹理,和透过眼皮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沉稳的压力。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很低,很轻,像拂过雪地的微风,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嘈杂:
“别看。”
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虚伪的同情。却像一道坚固的屏障,在他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时刻,为他挡住了全世界的恶意与窥探。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小费许僵硬的身体,在那双手的庇护下,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点点。他没有哭,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那片短暂的、被人守护着的黑暗。
……
真正的保护,有时不是长篇大论的道理,而是在你即将崩塌时,有人愿意为你徒手挡住全世界的闪光灯。
那大概是安德烈人生中最寒冷的冬天。
刚刚凭借已故父亲阿勒夫的功绩与背景,“破格”进入人人敬畏的调查局。
他年轻,资历浅,却顶着“英雄之子”和“关系户”两顶沉重的帽子。
局里上下投来的目光,混杂着审视、轻蔑与毫不掩饰的嫉妒。
每一次训练,每一次任务简报,他都能感受到那种无声的排斥——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其他人努力的一种侮辱。
他像一头被强行塞进精致笼子的幼狼,格格不入,獠牙尚未锋利,只能将所有的屈辱与不甘死死压在冰封的面孔之下,用绝对的沉默和远超常人的严苛训练来武装自己。
但那沉重的孤立感,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
那天,他被指派去处理一桩“特殊”的现场善后——那场震惊世界的空难。
任务等级不高,更像是老鸟们对他这个“菜鸟关系户”的一种打发和变相羞辱。
他穿着略显宽大、肩章空空的新人制服,沉默地站在医院走廊的警戒线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属于记者们的喧嚣。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孩子。
透过病房虚掩的门缝,在令人眩晕的闪光灯风暴中心,那个黑发的小男孩躺在过白的病床上,瘦小得几乎要被淹没。
他脸色苍白得像纸,一双过于漆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种被巨大灾难和悲伤瞬间掏空后的茫然与麻木。
像一只被风暴撕碎了巢穴、暴露在天地间无处可逃的幼鸟,脆弱得下一秒就会在那些贪婪的镜头和追问中碎裂成粉末。
那一刻,安德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他看到了极致脆弱。
也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在父亲殉职的噩耗传来,在周围人或真或假的同情与议论中,那个同样茫然、同样孤立无援、被迫一夜长大的自己。
一种超越任务、超越理性的冲动,在他冰封的心湖下剧烈涌动。
他没有请示,没有犹豫。在那片冰冷的、充斥着猎奇与职业性兴奋的声浪中,他逆着人流,大步走进了病房。
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径直走到病床边,然后,在所有记者错愕的目光和骤然停顿的快门声中,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了手。
那双未来将紧握武器、撕裂怪物的、骨节分明而有力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与他周身冷硬气质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的轻柔,坚定而温存地,覆上了那个孩子被闪光灯刺痛的眼睛上。
世界,在那孩子眼前暗了下去。
所有的窥探、所有的喧嚣、所有血淋淋的现实,都被隔绝在了这片由他掌心构筑的、短暂而绝对的庇护所之外。
小费许长长的睫毛在他掌心下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了一下,却没有挣扎。那具僵硬的小小身体,似乎在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寻找到了一丝可以依靠的力量,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瞬。
安德烈能感觉到掌心下孩子皮肤冰凉的体温,以及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呼吸。
他低着头,冰蓝色的眼眸没有看孩子,而是锐利如刀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记者,那目光里带着与他新人身份不符的、极具压迫感的警告与驱逐。
“……无关人员,离开。”
他的声音不高,却冷冽如西伯利亚的寒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那一刻,他不再是被排挤的新人,而是此地唯一的守护者。
记者们在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气势下,竟一时噤声,面面相觑后,竟真的开始慢慢后退,散去。
病房里终于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消毒水的气味,和两人之间无声的连接。
安德烈的手一直没有放下。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本身就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他只知道,在这个孩子最痛苦的时刻,他用自己的方式,为他挡下了全世界的恶意。
他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也不知道他未来会如何。他只是在履行一种本能,一种源于自身伤痛而产生的、对同样脆弱存在的共情与保护。
许久,当他感觉掌下的呼吸变得稍微平稳一些,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移开了手。
孩子的眼睛重新暴露在光线中,那里面的茫然未退,却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光,正静静地映出他冷硬却年轻的脸庞。
他们没有说话。
安德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个苍白脆弱的身影刻进脑海里。
然后,他转身,挺直了依旧带着屈辱印记的脊背,沉默地离开了病房,重新没入走廊的阴影中,继续他充满荆棘的、孤独的征途。
……
许多年后,在诺亚方舟光影交错的大厅,在副本生死一线的间隙。
当安德烈第一次真正看清费许的脸——那张苍白、俊美、总是挂着漫不经心又充满算计笑容的脸时,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如同深水炸弹,在他记忆的深海轰然炸响。
尤其是那双眼睛。
那双在算计时亮得惊人、在疯狂时深不见底的黑眼睛,与记忆中那个躺在病床上、空洞茫然望着天花板的孩子的眼睛,缓缓重叠。
原来,是他。
那个在深渊边缘,被他用一只手,短暂捂住眼睛,隔离了全世界的孩子。
原来,他们已经相遇得那么早。
原来,那个他曾无意间用“力量”庇护过的、象征着他初入世事时所见证过的“极致脆弱”的存在……
非但没有被命运碾碎,
反而成长为了一个如此危险、迷人、并不断挑衅着他所建立的秩序的——
终极对手与命定之人。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庇护的孩子,他是风暴本身。
而安德烈想做的,不再是简单地为他遮风挡雨,而是走进风暴中心,征服它,占有它,让这风暴只为他一人而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