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总,”路浔知开口,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三个点。这是‘启明’最后的机会。接受,我们立刻签意向书。不接受,”
他顿了顿,“这扇门,您随时可以离开。‘晟远’的耐心,到此为止。”
他向后靠进椅子里,拿起手边的杯子抿了一口咖啡。
王总脸抽动了一下,几乎把自己手上纸巾几乎揉烂。
他张了张嘴,咕哝一声:“…路总…您这…唉!行…行吧!”
路浔知身后的几位晟远高管,交换了一个眼神。
助理立刻将合同推过去,钢笔无声放在王总手边。
“明智之举。”路浔知嘴角站起身伸出手,“合作愉快,王总。”
王总手心汗涔涔的。
路浔知面上不动声色,迅速收回手,拿起文件对助理点头:“后续继续跟进。”
他转身刚走出两步,西装内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贴着胸腔,嗡嗡作响,带着不依不饶的执拗。
路浔知脚步顿住了。
这个私人号码知道的人极少。
屏幕亮着冷白的光。
发信人:迟蔚凛。
只有三行字,十分简短:
路总,我回西藏了。
钥匙放物业。
不必再联系了。
没有情绪,没有多余的标点。
是通知。
路浔知定在原地,握着手机的关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路总?”最近的助理试探着低声问。
路浔知仿佛没听见。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又深又急。
他兀地动了!
整个人朝着会议室大门冲去。
“路总!”助理惊呼。
路浔知充耳不闻。
他一把拉开门,几乎是撞了出去,把门框旁等待汇报的项目主管撞得一个趔趄。
他无视闪烁的电梯指示灯,一头扎进安全通道。
楼梯间光线昏暗。
他一步跨下两三级台阶,扶手被撞得嗡嗡震颤。
下行的速度太快,他踉跄了好几次,他用手掌撑住冰冷的墙壁借力稳住,墙面刮过他的掌心,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后面他冲进单元门,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眯起眼,目光急切扫过小区入口车道。
空空如也。
只有几辆陌生的车安静停着,反射刺眼的光。
没有那辆熟悉的、略显旧气的白色大众。
没有那个总是安静坐在驾驶座,等他走近时会提前降下车窗的人。
什么都没有。
路浔知胸口剧烈起伏,汗滑落砸在衬衫领口。
迟蔚凛走了。
真的走了。
不是赌气,不是试探,是用最简洁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撤离。
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股狠劲,重新冲进单元门。
指纹解锁时指尖因汗意和急躁滑了一下,“识别失败”。
他低咒一声,狠狠抹了把手指,再次按上。
“滴——”
门开了。
电梯还在高层。
他等不了,再次推开安全通道沉重的防火门,脚步声在狭窄楼梯间里回荡,砸在耳膜上,也砸在混乱的心跳上。
终于到了顶层。
他推开厚重的入户门。
玄关感应灯亮起,惨白的光线倾泻下来。
一切似乎都还在原位。
鞋柜上的车钥匙,矮凳上的领带。
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点极淡的、属于迟蔚凛的那种味道。
这味道曾经无处不在,此刻却淡得快要抓不住。
然而,玄关柜正中央,一个格格不入的东西,突兀地撞进路浔知的视野。
一个巴掌大的、用普通牛皮纸仔细包好的小方块,方方正正。
它安静地放在那里,纸包表面没有任何字迹。
路浔知所有的动作僵住。
血液仿佛瞬间停止奔流,又在下一秒疯狂涌向头顶。
他一步步挪过去,脚步沉重。
他在小小的纸包前站定。
他停顿了两三秒,才缓慢地一层层剥开那包装纸。
露出里面深色的柔软绒布。
路浔知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屏住呼吸,掀开绒布一角。
里面躺着的,正是他的那串佛珠。
深褐色的珠子,每一颗都带着岁月的痕迹,被无数次虔诚抚摸和风霜打磨得光滑温润,泛着内敛沉静的微光。
珠子大小并非完全均,用一根颜色深沉坚韧的皮绳串着。
皮绳接口处磨损得尤其厉害。
七年前。
那个刚认识没多久、还带着点高原红的藏族青年,暑假结束风尘仆仆回来,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这个。
他的额头和手肘还带着新鲜的暗红结痂,指关节磨破了皮。
他只是腼腆地笑了笑,眼睛亮得出奇:“路哥,这个…给你。保平安的。”他轻描淡写,“路上走着磕了几个头,不值什么。”
后来路浔知辗转得知,迟蔚凛那个暑假没回家,去了拉萨。
他用最古老的方式,一步一叩首,用身体丈量了三百多公里朝圣路,才求来这串开光的佛珠。
每一步额头亲吻大地扬起的尘土,每一次身体匍匐时与掌心摩擦过的碎石,都凝聚在了这串珠子上。
路浔知当时是什么反应?
记不清了。
也许是笑着随手放在书架角落?
也许是淡淡说了句“谢了”?
他只知道,这串珠子后来被他遗忘在抽屉深处。
他从未真正理解其中承载的分量,就像他从未真正读懂过迟蔚凛那沉默地燃烧了七年的火焰。
此刻,这串被尘封、被忽视的佛珠,猝不及防地又回到了他手里。
路浔知拿起它。
珠子触手生温,沉甸甸的,比他记忆中重得多。
他死死攥着那串珠子,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客厅。
目光越过空旷客厅,落在沙发旁那个小小的边几上。
边几上,原本放着一个深蓝色的旧马克杯,杯口有道细微裂痕。
那是迟蔚凛的杯子。
他总是习惯在深夜,路浔知带着一身酒气疲惫回来时,默默用那个杯子倒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或煮一碗清淡的醒酒汤。
他低垂眼睑,动作安静得几乎没有声音。
现在,那个杯子不见了。
那个位置,空了。
像心口被硬生生剜去一块。
手机又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寂静玄关里格外刺耳。
路浔知僵硬低头,屏幕亮着:“大姐”。
他没有接。
目光死死锁在掌心的佛珠上。
迟蔚凛最后那三行字,每一个冰冷的字符,此刻都化作了一柄柄剑,带着棱角,一遍遍碾过他的心脏。
路总,我回西藏了。
钥匙放物业。
不必再联系。
掌心紧握的佛珠,沉重得像要压断他。
他张了张嘴,想嘶吼,想喊那个名字,却只发出破碎的呜咽。
迟蔚凛。
额尔敦。
七年的光阴,七年的沉默注视,七年的小心翼翼,最终只剩这一串冰冷的珠子。
他的七年。
诺布嘎布约达。
我根本无法割舍啊……
玄关感应灯因他久久未移动,兀地熄灭,将路浔知吞入昏暗。
只有手机屏幕固执亮着,嗡嗡地震动,让他心烦。
他盯着佛珠。
他猛地抬手,用指关节狠狠摁掉通话。
手机被随手扔在冰冷柜面上,“啪”的一声。
他攥着佛珠,像一步步挪进客厅。
目光扫过空旷沙发,那个深蓝色旧马克杯消失的位置。
茶几上没有了他习惯叠放整齐的报纸,阳台上几盆耐旱绿植蔫头耷脑。
路浔知走到沙发旁,颓然坐下。
他把脸埋进手掌,冰冷的佛珠紧贴额头皮肤。
“不必再联系……”他低哑重复,声音干涩,“迟蔚凛…你他妈…好样的…”
手机再次震动。
这次是“物业”。
路浔知像猛地抬头,一把抓过手机接通,声音嘶哑紧绷:“说。”
“路先生您好,”物业管家声音平稳,“打扰了。迟先生今天上午到服务中心办理了退租手续,交还了您户内的备用钥匙。他委托我们将钥匙转交给您,您方便时下来取,还是我们送上去?”
“退租?”路浔知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亲自去的?”
“是的,路先生。大约上午十点,手续顺利,他看起来…状态正常。”
“他说了什么?除了钥匙,还说了什么?”路浔知追问,身体前倾。
“只是按流程办理退租,提交钥匙。其他…没有多说。”物业停顿一下,“哦,对了,他还留下了一个信封,说务必转交给您本人。”
信封?路浔知心一沉。“里面是什么?”
“抱歉路先生,我们不方便拆看。”
“我现在下来。”路浔知起身,带倒了沙发旁一个小摆件。
他看都没看,攥着手机和佛珠就往外冲。
电梯下行缓慢。
狭小空间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
金属的门上映出他的样子,他现在额发凌乱,眼神慌乱。
冲到物业服务中心,前台立刻拿出一个普通白色信封和一个挂着“1602”门牌号的钥匙扣。
“路先生,钥匙和信封。”
路浔知一把抓过信封,入手很薄。
他撕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纸。
展开。
是一份打印的、极其简洁的《退租声明》。
声明人迟蔚凛自愿退租1602室,钥匙已交还物业,与业主路浔知先生无任何经济及其他纠纷。
声明下方,是迟蔚凛亲笔签名“迟蔚凛”,以及括号里的藏文签名,“额尔敦”。
字迹清晰,力透纸背。
却再无只言片语。
没有解释,没有抱怨,没有告别。
路浔知盯着那签名,特别是藏文名字“额尔敦”。
迟蔚凛很少用他的藏语名,只有在极其郑重或心情特殊时。
这名字在心口拉扯。
他记得大学刚认识,迟蔚凛腼腆:“叫我迟蔚凛就好。额尔敦…是我阿爸起的藏名,意思是‘宝贝’,有点…太隆重了。”
后来熟了,路浔知偶尔开玩笑叫他“额尔敦”,他总是会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
“他就只给了这个?”路浔知声音很冷。
“是的,路先生。”物业工作人员被他低气压慑住,“迟先生看起来很平静,办完手续就走了。”
路浔知死死攥着退租声明和冰冷钥匙,转身就走。
回到1602室,他砰地甩上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毯上,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最终定格在靠近阳台的角落。
那里原本放着一个深褐色的藤编蒲团,是迟蔚凛从西藏带来的。
他常常盘腿坐在上面,捧着一本书,或安静看窗外。
阳光好时,在他身上镀层暖金光晕。
现在,那个蒲团也不见了。
路浔知猛地闭上眼睛。一些被他刻意忽略、早已模糊的画面,异常清晰地撞进脑海。
嘈杂的大学食堂。
路浔知和几个经济系同学讨论案例,语速快。
迟蔚凛端着餐盘,局促站在旁边找座位。
“路浔知?”一个同学看到他,“哎,那不是你们辩论队那个文学院小师弟?迟蔚凛?他是不是找你有事?”
路浔知抬起头,脸上还带着讨论时的锐利,微微蹙眉:“迟蔚凛?有事?”
迟蔚凛似乎被他表情语气弄得紧张,耳朵尖泛红:“路、路师兄…没位置了,我能…坐这边吗?”指了指旁边空凳。
路浔知随意点头,注意力回到讨论:“坐。……刚才说到政策传导机制,关键在时间滞后性……”
迟蔚凛默默坐下,小口吃着青菜。
路浔知他们激烈讨论专业术语。
迟蔚凛听不懂,偶尔飞快抬眼看一下身旁侃侃而谈的路浔知,又迅速低头。
一顿饭快吃完,路浔知才似乎想起旁边人,随口问:“你学师范?怎么跑这边食堂?”
迟蔚凛放下筷子,认真答:“这边…离图书馆近,吃完饭去看书。”
“哦。”路浔知应了一声。
身边同学起身收拾餐盘。
“路师兄,”迟蔚凛鼓起勇气,“我…看了你们上次和外校的辩论赛录像,你最后那段总结陈词…讲得真好。”
路浔知愣了下,扯出一个笑容:“还行吧。走了。”端起餐盘离开。
迟蔚凛看着他背影消失,才慢慢收拾起自己几乎没动的饭菜。
窗外下着小雨。
路浔知坐电脑前看英文文献,眉头紧锁。
迟蔚凛端碗热气汤面轻轻放桌角。
“路哥,吃点东西?晚饭没怎么吃。”
路浔知头也没抬,手指烦躁敲键盘:“放那儿,没胃口。这破数据模型跑不对!”
迟蔚凛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胡茬,犹豫轻声:“要不要…歇会儿?或者我帮你看看?虽然不懂专业,但也许…能帮你理思路?”
路浔知猛地转头,语气带着熬夜不耐和一丝轻视:“你帮我理思路?经济学模型,你看得懂吗?”
话出口,自己也意识到有点冲,看着迟蔚凛黯淡的眼神和抿紧的唇,烦躁抓头发,“行了,我自己弄,你去睡吧,别管我。”
迟蔚凛没再说话,默默转身。
过了一会儿,他抱来一床薄毯,轻轻搭路浔知椅背上,无声退回自己房间关上门。
路浔知盯着那碗不再冒热气的面,又看看紧闭房门,心里掠过一丝烦闷,但很快被难题占据。
他最终没碰那碗面。
路浔知应酬回来,一身酒气。
客厅只开盏昏暗落地灯。
迟蔚凛坐在灯下阴影里等他。
“还没睡?”路浔知扯开领带,把自己扔进沙发,声音带醉意。
“嗯。”迟蔚凛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灯光照亮他额头、手肘明显的暗红结痂,指关节破皮。
他风尘仆仆,眼睛亮得惊人。
“路哥,”他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深色藏布包裹的小包,双手捧着递到路浔知面前,声音带着点颤抖,“这个…给你。”
路浔知醉眼朦胧瞥一眼:“什么东西?”
“佛珠。保平安的。”迟蔚凛声音很轻,带着藏地口音十分温软,“我在…路上求来的。”
路浔知脑子被酒精搅浑,只看到对方身上伤,皱眉:“怎么弄的?跟人打架了?”没在意布包。
迟蔚凛眼神闪烁,避重就轻:“没…路上不小心磕碰。不值什么。这个…你收着吧?”把布包又往前递。
“哦,行,谢了。”路浔知随手接过,看也没看放旁边茶几,揉发胀太阳穴,“有汤吗?头快炸了。”
“有,我去热。”迟蔚凛立刻应道,转身快步走向厨房,背影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
他自动忽略了路浔知对佛珠的漠然,只听到了那句谢了。
路浔知靠在沙发上闭眼,听着厨房轻微响动。
那串被随意搁置的佛珠,在昏暗灯光下,沉默躺在冰冷玻璃茶几上。
路浔知坐地毯上,背靠门板,紧攥冰冷退租声明和佛珠。
胃里翻江倒海,强烈恶心感涌上。
他猛地爬起来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剧烈干呕。
胃里空空,只有灼烧酸水呛出眼泪。
他撑冰冷洗手台,看镜子里狼狈不堪、双眼赤红的男人,陌生得可怕。
他想起迟蔚凛每次醉酒后默默递上的温水;想起他安静角落看书的样子;想起他看向自己时,那双总是小心翼翼和深藏光芒的眼睛;想起他提及西藏时,那近乎乡愁的眷恋和疏离……
七年。
那个人像空气一样存在,无声无息,触手可及,却又被他视若无睹。
他心安理得享受沉默付出,习惯安静陪伴,甚至潜意识觉得,迟蔚凛会一直在那里,像那个旧马克杯,像藤编蒲团,永远属于这个空间,属于他生活背景板的一部分。
他从未想过,那片空气会彻底抽离;那个背景板,会自己选择消失。
“蔚凛……”路浔知对着镜子嘶哑念出他的名字。
一种迟来的、巨大恐慌和失重感,将他彻底淹没。
他滑坐到冰冷地砖上,背靠浴缸,头深埋臂弯。
手机又一次在地毯上震动,屏幕执着亮着。
嗡嗡声像催命一样。
路浔知没有动。
他维持蜷缩姿势,很久。
直到手机耗尽电量,屏幕暗下去,房间陷入完全黑暗。
黑暗中,只有他紧握掌心的佛珠,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微温。
洗手间冰冷瓷砖贴着路浔知脊背。
胃里的翻腾平息了一些,只剩下空荡荡钝痛和喉咙灼烧感。
他撑着洗手台边缘站起,水珠顺额发滴落。
地毯上的手机屏幕已黑。
他捡起它,冰凉触感让指尖微缩。
没有一点想充电**。
充电器都跑了,他这个线还能干什么?
他把手机连同退租声明扔在茶几上。
目光落在掌心的佛珠上。
深褐色珠子在窗外霓虹微光下沉默躺着。
他不再看它,随手塞进裤袋深处。
珠子的轮廓硌着大腿。
他需要做点什么。
不能待在这个残留迟蔚凛气息又宣告他离去的牢笼。
他走进卧室拉开衣柜。
属于迟蔚凛的那半边,空了。
只剩下他挂得整齐的西装衬衫。
空荡荡衣架投下长影。
路浔知随手扯出深色T恤休闲裤,粗暴换上。
玄关钥匙串躺在地上。
他看也没看,踩着自己影子,拉开门走出去。
夜晚城市喧嚣扑面而来。
他漫无目的走着,最终停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酒吧门口。
门口只有一盏昏黄灯,映着木质门板斑驳痕迹。
这是他偶尔独自一人会来的地方。
推开门,光线昏暗。
他径直走到吧台最里面高脚凳坐下。
“路总?稀客。”酒保老陈认识他,有些惊讶,“还是老样子?双份波本,不加冰?”
路浔知没看他,盯着琳琅酒瓶:“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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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