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似乎都凝滞了。
浓郁的血腥气与食物朴素的暖香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萧景玄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定定地落在沈知意脸上,又缓缓移向她手中那碗热气腾腾的面。他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踩坏了她的菜?
十两金子?
这女人是吓疯了,还是……另有所图?
他受过太多明枪暗箭,经历过无数诡谲阴谋。任何不合常理的行为,在他眼中都包裹着致命的毒药。
杀意,如同冰凉的蛇,在他心头缠绕。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这个女人彻底闭嘴。
沈知意端着碗,手臂已经开始发酸,后背的冷汗几乎将中衣浸透。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冰冷目光,像刀锋一样刮过她的皮肤。
她在赌。
赌这位暴戾的太子殿下,此刻更需要的是食物和体力,而不是处理一具无关紧要的尸体。赌他对她这种“要钱不要命”的奇葩行为,会产生一丝微不足道的好奇,从而压下杀心。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就在沈知意几乎要支撑不住,手腕开始颤抖时,萧景玄忽然松开了按着剑柄的手。
他伸出那只没有染血的手,接过了陶碗。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沈知意冰凉的手指,带来一阵战栗般的触感。
他没有立刻吃,而是低头看着那碗面。清亮的汤,雪白的面条,金黄的煎蛋,几点翠绿葱花。简单,却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在深夜,吃过这样一碗纯粹为了“充饥”而非“礼仪”的食物了。
腹部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和胃部的空虚感交织在一起。
他沉默地拿起沈知意一并递过来的筷子,挑起一筷子面条,送入口中。
动作依旧带着属于太子的优雅,但速度却不慢。
面条劲道爽滑,鸡汤的鲜味恰到好处地渗透其中,煎蛋边缘焦香,内里流心。很简单,却很好吃。一股暖流顺着食道落入胃中,驱散了些许寒意和虚弱。
沈知意屏住呼吸,看着他吃。
月光下,这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男人,低着头,安静地吃着她做的面。这一幕,有种超现实的荒诞感。
她小心翼翼地,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半步,试图离那浓郁的血腥气远一点。
萧景玄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却仿佛脑后长眼。
沈知意立刻僵住,不敢再动。
他很快将一整碗面,连同煎蛋和汤都吃得干干净净。
放下空碗,他再次看向沈知意,眸中的暴戾和杀意似乎褪去了一些,但那份审视和冰冷依旧存在。
“手艺尚可。”他淡淡评价,声音依旧沙哑。
沈知意垂下眼睫:“谢殿下夸赞。”心里默默补充:所以,十两金子……
萧景玄没有提金子的事,他扶着旁边的矮墙,试图站起身,身形却微微晃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腹部的伤口因这个动作再次崩裂,鲜血渗出得更快。
沈知意心头一紧。
他不能倒在这里!
他要是死在她的静心苑,她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整个沈家都要给她陪葬!
求生欲再次压倒了对煞神的恐惧。
“殿下,”她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您的伤……需要处理。”
萧景玄锐利的目光瞬间射向她。
沈知意硬着头皮道:“妾身……妾身略通一些包扎止血之法。若殿下信得过,妾身可为您简单处理。若信不过……妾身可当从未见过殿下,您……您或许可以自行离开?”
她给出了两个选择,但第二个选择听起来就很敷衍。他这样子,自己能顺利离开而不惊动他人吗?
萧景玄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片刻后,他冷冷吐出两个字:“东西。”
这便是同意了。
沈知意不敢怠慢,连忙返回屋内。她带来的行李里有干净的棉布(原本打算做月事带和抹布的),还有一小瓶她根据现代知识,用高度酒和几味常见草药泡制的、本用于提神醒脑和轻微消毒的药油,效果肯定不如金疮药,但聊胜于无。
她拿着东西出来时,萧景玄已经靠着矮墙坐下,闭着眼,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愈发苍白,但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势并未减弱分毫。
“殿下,得罪了。”沈知意深吸一口气,蹲下身。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他被鲜血浸透的玄色衣袍,触目惊心的伤口暴露在月光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外翻,仍在汩汩冒血。
沈知意胃里一阵翻腾,强忍住不适,用干净的棉布蘸取清水,先小心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污血。她的动作尽量放轻,避免造成二次伤害。
清理完毕,她拔出那瓶药油的塞子,浓郁的酒味和草药味散发出来。
“可能会有点疼。”她低声提醒。
萧景玄依旧闭着眼,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沈知意将药油倒在棉布上,然后轻轻敷在伤口周围。她能感觉到手下肌肉瞬间的紧绷,但他连哼都没哼一声。
真是个狠人。沈知意心里嘀咕。
她用棉布将伤口小心包裹起来,打了个结。整个过程,她专注而迅速,尽量不去看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却冰冷的侧脸。
“好了,殿下。这只是临时止血,您必须尽快让太医诊治。”沈知意退开一步,低声道。
萧景玄缓缓睁开眼,看了一眼腹部包扎得还算齐整的布条,又看向沈知意。她的额头也沁出了细汗,几缕碎发贴在颊边,眼神清澈,带着未褪的紧张,却没有畏惧,也没有谄媚。
“你不怕孤?”他忽然问。
沈知意老实回答:“怕。”非常怕。
“那你还敢跟孤要金子?还敢给孤治伤?”
“怕,所以才要金子。殿下身份尊贵,妾身的菜不能白踩,面不能白吃。至于治伤……”沈知意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殿下若在妾身这里出事,妾身担待不起。”
很实在的理由,为了自保。
萧景玄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但最终只是形成一个冰冷的弧度。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质地温润,雕着盘龙纹样,扔给沈知意。
“拿着。”
沈知意手忙脚乱地接住,入手冰凉沉实。
“这是?”
“抵你的面钱,和……”他瞥了一眼那几棵牺牲的小白菜,“菜钱。”
沈知意:“……”一块看起来就价值连城的龙纹玉佩,就抵一碗面和几棵菜?这生意做得……好像也不亏?
“殿下,这太贵重了……”
“闭嘴。”萧景玄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收好。若让第三人知道今夜之事,你知道后果。”
这就是封口费加威胁了。
沈知意立刻将玉佩攥紧:“妾身明白,妾身今夜睡得沉,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萧景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将她这副“乖巧温顺”的模样刻印在脑子里。随后,他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
“把这里,收拾干净。”
说完,他身形一闪,如同暗夜中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血腥气,沈知意手里沉甸甸的玉佩,以及她狂跳不止的心脏。
沈知意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她扶着胸口,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看着手里那块盘龙玉佩,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她却觉得烫手无比。
这哪是玉佩,这是颗定时炸弹!
但事已至此,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将玉佩藏进贴身的荷包里。
然后,她认命地开始处理“现场”。将带血的泥土翻埋下去,用水冲洗地面的血迹,将陶碗和筷子仔细清洗干净……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沈知意疲惫地回到屋里,躺在冰冷的床上,却毫无睡意。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过刺激,完全超出了她的计划。
她只是想种田苟活,为什么麻烦会自己找上门?还是最大的那个麻烦!
太子萧景玄,他为什么会深夜受伤出现在这里?他在谋划什么?遭遇了什么?
这些都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
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想要“透明”的愿望,恐怕彻底落空了。
那个男人,已经注意到了静心苑,注意到了她。
她攥紧了藏在胸口的玉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东宫,真是越来越不好苟了!
……
接下来的几天,沈知意过得提心吊胆。
她生怕那晚的事情泄露,生怕太子突然又从哪里冒出来,或者直接派人来灭口。
她更加深居简出,连院子都很少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她的菜地里,仿佛只有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绿色幼苗,才能让她获得片刻安宁。
铃铛和福安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但两人都很本分地没有多问。
然而,平静只是表面的。
这天下午,沈知意正在给番茄苗搭架子,东宫总管太监高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亲自来到了静心苑。
沈知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事情败露了?
她强作镇定地上前行礼。
高公公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沈侧妃,殿下有赏。”
赏?
沈知意懵了。
只见身后的小太监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匹颜色素雅但质地极好的锦缎,还有一些精致的点心和……一小袋种子?
“殿下说,侧妃娘娘安分守己,静心苑打理得颇有野趣,特赏此物,以资鼓励。”高公公传达着太子的意思,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
安分守己?颇有野趣?
沈知意看着那袋种子,心里警铃大作。
这算什么?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还是……警告?
她不敢怠慢,连忙谢恩:“妾身谢殿下赏赐。”
高公公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说,便带人离开了。
人一走,铃铛就兴奋地围上来:“娘娘!殿下赏赐您了!是不是殿下想起您了?”
沈知意看着那托盘上的东西,尤其是那袋种子,心情复杂。
他当然想起她了。
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提醒她那晚的存在,提醒她闭紧嘴巴。
而那袋种子,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你不是喜欢种地吗?孤成全你,你就好好在这静心苑里,种你的地吧。
沈知意拿起那袋种子,打开一看,是黄瓜籽。
她叹了口气,对一脸期待的铃铛说:“把东西收起来吧。”
“娘娘,您不高兴吗?”
沈知意望向太子主殿的方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高兴,怎么不高兴。”
“殿下这是提醒我,要……更加安分守己呢。”
她攥紧了那袋黄瓜种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该死的宫苟生活,看来是摆脱不掉了。
而且,那个煞神太子,似乎并不打算让她真正地“透明”下去。
她的苟活大计,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