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枫几乎是摔进床铺的。
身体的疲惫和大脑的过度使用让他眼前发黑，甚至因为高强度学习，隐隐泛起恶心。
付辛像一个严格的监工，只划定界限，提供工具，然后冷眼旁观他如何困兽挣扎，如何狼狈地试图突破。
这种完全靠自己摸索、被结果严格驱策的方式，甚至比直接的责骂更让人感到压力和孤独。但同时也逼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自己的掌控感——虽然是在付辛划定的狭窄轨道里。
他闭上眼。明天早上五点，那声只响一次的闹钟，将是新一轮循环的开始。淬火的火焰，无声却灼烫，正以一种更冷酷的方式，锻造着他这把尚不知能否成器的刀。
……
翌日的阳光尚未刺透云层，清冷的晨光刚漫过医馆院墙上的青瓦。方枫已经如同惊弓之鸟，在五点那声短促到令人心慌的闹铃中弹起。
第二个高强度训练日，在盐水、汗水和平板电脑冰冷的荧光中，再次拉开序幕。
空隙时间还要磨药、统计药材库存、打扫小院落叶，三餐前得去问太奶奶想吃什么，然后到点坐下一起吃。
而晚上，等训练了一天的付辛回来。
他就得进入第二条路的学习。
付辛扔给他一份新的默写清单——《湮灭区》基础武器与地图术语。方枫攥着笔，额头渗出细密的汗。那些笔画复杂的汉字像是无形的壁垒，将他牢牢隔绝在外。“狙击”的“狙”，“弹药”的“弹”，“湮灭”的“湮”……他写得歪歪扭扭，拼音夹杂着错别字，本子上一片狼藉。
“亲爱的队长！夜宵来咯！刚炒的见手青，绝对熟透，安全无幻觉，鲜掉眉毛！”
单岚端着一盘香气异常霸道的炒菌子，风风火火地从网吧后门撞进院子，声音嘹亮，瞬间打破了医馆深夜的死寂。
“绝对不会见小人的！啊？有人吗？给点回应和掌声。”他再推开门。
一眼就瞥见了屋内抓耳挠腮的方枫，以及那本惨不忍睹的、还是小学生用的田字格默写本。
好奇心压倒了一切。单岚把盘子往桌上一放，凑过去，眼睛瞪得溜圆，几乎是脱口而出：“哇，小朋友，你看着个子挺高的，应该已经高中生了吧？”
“怎么还在学这么基础的字？这……这好像是初中生就该会的吧？——还有你字怎么写得跟鬼画符似的，不是吧不是吧，‘湮灭’俩字你都写不对啊？”
话音落下，空气瞬间凝固。
方枫猛地僵住，血色“唰”地一下从脸上褪得干干净净。
他死死低下头，手指用力抠着作业本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纸张里。羞耻感和难堪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付辛像是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懒洋洋地从里间踱步出来。他没什么表情地走到书桌边，从几乎石化的方枫手里，轻轻抽走了那本默写本。安静地看了几秒。
目光扫过那些拼音和错字，他抬起眼。
眼神依旧是那副没睡醒的样子，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嗯。‘狙击’的‘狙’是反犬旁，不是提手旁。‘弹药’的‘弹’，右边多了一笔。”
他放下本子，看向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方枫。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字字清晰，砸在方枫心上：“没事，慢慢来。今天总会比昨天好一点。”
“单岚话虽然不好听，但也没说错。”
“这些字，确实是很多比你小不少的孩子，早就该掌握的东西。”
方枫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付辛的语气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心寒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规律：“不认识字，就看不懂复杂的战术指令，听不懂队友精确的报点。将来赢了比赛，连描述你精彩操作的战报都读不通顺。这比你压不住枪、找不到路，更致命。”
他顿了顿，总结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劝慰般的懒散：“所以，别觉得委屈，也别想着‘昨天的我欠下的债，却要今天的我来还’。”
“这些东西没得商量，必须一点一点捡回来。这是地基，地基塌了，楼盖得再花哨也立不住。”
说完，他瞥了一眼讪笑着准备开溜的单岚。“你很闲？明天再加练一小时移动靶，击杀效率不得低于85%。”
“不不不，队长我错了！我不该闯进来打断你培养好苗子！我下次一定先敲门！”单岚立马认怂。
“东西收到了，去和队友三排。”
“还有你的ID，”付辛按了按太阳穴，“我最多再给你七天时间换上。申报多久了？”他继续道，“不想成为秋季赛第一场，头顶ID最亮眼的那个吧？”
单岚仰天发出一声哀嚎，瞬间消失在后门。
付辛没再理会方枫惨白的脸色，转身又慢悠悠地晃回了里间。
院子里重归寂静。只剩下方枫猛地抓过本子和笔，不再试图逃避，开始一笔一划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去攻克那些陌生的方块字。
与此同时，Champion网吧三楼训练室。
空调低声嗡鸣，四台顶配电脑屏幕亮着幽光。付辛的位置空着。
屏幕显示：Rust Canyon地图载入中……
“我们抽到了锈蚀峡谷，跳中央仓库区，注意分散落位。姜哥指挥。”瞿天真清冷的声音透过耳机响起，临时接过了指挥权。
“收到。”姜炎沉稳应道，操控着他的重装角色“CTM-Maidong”率先索降。
“明白！看我神出鬼没……诶队长不在感觉少了点安全感啊！”单岚的“Mountain Blue”如一道粉色闪电，窜向侧翼的高点。
缩圈至中期，他们在仓库区外围遭遇了一支极其难缠的队伍。对方ID前缀：DS。
“是‘大漠’的人。”姜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凝重，“小心点，她们的老辣是出了名的。”
话音未落，侧翼猛地响起密集枪声！单岚的惨叫几乎同步响起：
“哇哇哇！这沙狐（DS-Zorro）从哪儿摸过来的？！差点把我秒了！队长不在她们欺负人！”
“西洛可风（DS-Sirocco）在正面施压，火力很猛！炎哥顶住！”瞿天真语速加快。“海市蜃楼（DS-Mirage）在高点，大概西北315方向，掩体后，我没视野。”
对方四人，风格鲜明又难以捉摸。DS-Zorro（沙狐）的狡猾切入，DS-Sirocco（西洛可风）的正面强压，DS-Mirage（海市蜃楼）的远程致命威胁，以及那个用烟雾和闪光弹完美分割战场的DS-Sidewinder（响尾蛇）。
缺少了付辛的全局策应和诡谲的毒师控场，CTM的年轻人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拳头打在柔软沙堆上的无力感。
“不行！这样下去要被耗死！”姜炎低吼一声，盾牌终于在持续不断的轰击下彻底过载碎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极其突兀、精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Kar98k枪声，压过了所有喧嚣！
是瞿天真！她在视野被烟雾干扰的瞬间，凭借一丝极其微小的脚步声和枪焰判断，盲狙出手！
子弹穿过弥漫的烟雾，划过一道致命的弧线！
【CTM-Lianqiao 使用 Kar98k 爆头击倒 DS-Mirage！】
“漂亮！”单岚和姜炎几乎同时吼出声。
“压上去！”瞿天真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丝破开僵局的决绝。
姜炎怒吼一声，顶着残血，悍然发起冲锋，用身体硬生生为队友开辟出前进的道路。单岚的粉色身影如同鬼魅，瞬间切入对方因狙击手倒地而出现的短暂混乱侧翼。
最终，凭借这不可思议的一枪创造的机会，以及姜炎舍身的掩护和单岚亡命般的切入，他们才堪堪赢下了这场惨烈到极点的遭遇战。
Desert队伍，即DS，如同真正的沙漠风暴般，果断而有序地撤退了。
训练室里陷入一片短暂的沉默，只剩下角色粗重的喘息声和系统结算的微弱音效。
“嘶……‘大漠’的这几位姐姐，真是名不虚传，猛得一批啊。”单岚揉着发麻的手腕，心有余悸，“这配合，这压迫感……”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烦躁和不屑：“不过她们好歹是明面上的高手，打得堂堂正正。听说‘星所’那帮龟孙子，最近从‘大漠’青训营不知道用什么龌龊手段挖走个宝贝，训练赛里打法阴狠得不像话，专门下黑手，把好几个名声很大的战队都打自闭了。”
姜炎一边查看详细的赛后数据统计，一边点头接话，憨厚的脸上也满是凝重：“嗯，我也听说了。好像是个新人，攻击性极强，打法非常不讲究，只追求击杀和胜利，在练习场里注册的ID叫‘旱魃’。”
“何止是凶悍，简直是条没人性的疯狗！”单岚夸张地比划着，语气里充满鄙夷，“听说脾气也爆，一点就着，谁都不放在眼里。”
一直沉默着反复拉取战斗录像细节的瞿天真，突然淡淡地插了一句，视线依旧没离开屏幕上DS-Sidewinder那几次关键的投掷物轨迹：“他应该已经不叫‘旱魃’了。”
“啊？”单岚和姜炎都疑惑地看向她。
瞿天真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没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旱魃’只是他在‘大漠’青训时期用的临时ID。”
“那本名叫啥知道吗？这种风格的选手，应该很惹眼才对。”单岚的好奇心瞬间被吊了起来。
瞿天真微微蹙眉，似乎在回忆某场模糊的匹配对局：“我很久以前偶然匹配到过一次，当他队友。那局的体验……很糟糕。他卖起队友来毫不犹豫，毫无顾忌，同队的队友被卖到心态爆炸，在频道里愤怒地大叫过一个名字……发音像是‘乌尔西’之类的三个字。具体是哪几个字不确定，乌尔希？吴二喜？巫尔熙？都有可能。”
单岚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轻蔑：“乌尔西？这名字听着古里古怪的，阴恻恻的，确实没‘旱魃’那么直白吓人。管他叫什么呢，反正以后赛场上遇到，都是必须干掉的敌人！”
姜炎点点头，语气沉重：“嗯，强队越来越多，藏龙卧虎，我们的压力不小。除了‘大漠’这些底蕴深厚的老牌劲旅，还有‘星所’这种不择手段、到处挖墙脚的搅局者。秋季赛，注定是条血路。”
话题很快又回到了眼前的战术复盘上，气氛更加严肃。
天色又深沉了几分，训练室的门被推开。付辛慢悠悠地踱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刚从外面带回的凉意。
他径直走到自己的机位前，目光扫过屏幕上尚未关闭的对战记录和赛后统计报表。数据密密麻麻，清晰地记录着刚才那场恶战的每一个细节。
“打得很难看。”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瞬间划开了刚刚松懈下来的气氛。
“姜哥，太求稳，缺乏冒险破局的魄力，面对突发组合拳，反应慢了。”
“单岚，太散，容易上头脱节，信息处理效率低。”
“天真姐，”他顿了顿，“枪没问题，指挥节奏可以更果断。”
三人都沉默地听着，没有反驳。
“都记下来。”付辛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尤其着重圈出了DS-Sidewinder的几次关键投掷点线和DS-Zorro的绕后路径选择，“尤其是响尾蛇的烟雾弹落点和沙狐的切入时机。下次赛场再见，我不希望看到同样狼狈的场面。”
他熟练地拿出一个U盘，拷贝了这场比赛的完整录像，然后转身下楼，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医馆房间，灯还亮着。
方枫正对着平板电脑上复杂的数学公式和笔记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迹较劲，眉头死死拧着，像在对抗不共戴天的仇敌。
付辛走过去，将手中那枚小小的U盘轻轻放在摊开的田字格本旁边，压住了那个写错的“湮”字。
“今天他们和‘大漠’撞上了。DS战队，一支很强的全女性队伍。”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她们的队员ID很有意思。海市蜃楼（Mirage）、西洛可风（Sirocco）、沙狐（Zorro）、响尾蛇（Sidewinder）。去查清楚这些词的含义、在沙漠环境中的特性，推断它们可能对应的战斗风格。把你的猜想写下来。”
他又用指尖点了点那枚U盘：“录像在这里。把里面她们每个人最常用武器和技能的图标找出来，把对应的正确名称，一个字不错地，抄写十遍。”
方枫怔怔地抬起头，灰玉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映着台灯的光晕。
付辛似乎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语气轻描淡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现在外面的竞争很激烈。比如刚才他们提到的，‘星所’就从‘大漠’挖走了一个狠角色，训练赛里横冲直撞，ID叫‘旱魃’。”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你以后要是真能打出来，迟早会对上这些牛鬼蛇神。”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方枫面前那本写满拼音和错别字的田字格上，语气轻柔却冰冷：“现在，你的对手是它们。”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融入门外的夜色里，留下满室清苦的药香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方枫拿起那枚沉甸甸的U盘，又低头看向自己面前鬼画符般的本子。单岚那句无心的“初中生就该会的”和付辛温柔的“这是地基”的话，再次如同冰与火交织，狠狠灼烫着他的神经。
羞耻、难堪、不甘……最终都化作了眼底沉默而凶戾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