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玻璃窗,将教室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案,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英语老师的声音抑扬顿挫,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地传入沈云栖耳中。他百无聊赖地用笔戳着桌上一个看不见的点,全部的注意力却像被无形的磁铁吸着,偏向了身旁那个冰雕般的身影。
苏回声坐得依旧笔直,像一株向着唯一光源生长的植物,只是那光源似乎是黑板上的语法结构而不是太阳。他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过分清晰,甚至透出一种易碎的苍白。指尖的笔偶尔在笔记本上划过,沙沙声轻得几乎要被心跳盖过。
一切看起来和往常那个秩序井然的学神没什么不同。
但沈云栖的直觉——那种常在街角斗殴中救他于拳脚下的直觉——正嗡嗡作响。不对劲。自从昨天那句冰冷的“吵死了”和那句被他嗤之以鼻的“头疼”之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羽毛一样,反复搔刮着他那通常只对和弦和节奏敏感的心弦。不是单纯的好奇,更像是一种……被强行按捺下去的、别扭的在意。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试图把注意力拽回自己那张堪比抽象画的英语卷子上,那上面的红色叉叉鲜艳得刺眼。
就在这时,宣告解放的下课铃毫无预兆地尖锐炸响!
“嗡——”
刺耳的铃声瞬间撕裂教室的相对宁静,紧接着便是山呼海啸般的嘈杂:桌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同学们如同开闸洪水般爆发出喧哗笑闹,走廊外瞬间涌动着奔跑追逐的脚步声……所有声音混乱地交织、碰撞,汇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猛地灌满了整个空间。
沈云栖下意识地皱眉,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大大地伸个懒腰,吼一嗓子释放一下被禁锢的能量——
他的动作猛地顿在半空。他眼角的余光像最精准的摄像头,清晰地捕捉到了身旁的异动:就在铃声响起、噪音洪流爆开的那零点几秒,苏回声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中。他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用力到指节根根泛出青白色。他甚至极轻微地、快速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虽然那张脸上依旧没什么显著的表情,但那瞬间绷紧如石刻般的下颌线,毫无保留地泄露了他的极度不适。
就像……一匹敏锐的赛马被突如其来的爆竹惊扰,下意识要扬起前蹄,却又被强行勒住。
沈云栖觉得自己的心头也跟着那下颌线莫名一紧。
喧闹还在持续升级。前排的高衍楠已经迫不及待地转过身,高挑的身子弄得椅子吱呀作响,手舞足蹈地对着李桐比划:“我跟你讲!昨晚那波团战,我绕后!直接一个闪现接大招!控住三个!牛逼不牛逼?!啊?你就说牛逼不牛逼?!”他的大嗓门轻易地压过了其他噪音,像装了扩音器。
李桐被他的夸张动作逗得前仰后合,巴掌拍得桌面砰砰响:“哈哈哈哈牛逼牛逼!高喇叭你终于不是团队毒瘤了!可喜可贺!”
在这片欢乐到近乎吵闹的背景音里,苏回声的沉默和僵硬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脆弱。他放下了笔,左手的手指悄悄抵上了右侧的太阳穴,用力地、几乎是按压般地揉着。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形成一道隐忍的浅壑。脸色似乎比刚才还要再白一分,几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沈云栖忘了伸懒腰,也忘了吐槽高衍楠的破锣嗓子。他只是看着,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迅速膨胀、变质,成为一种更具体的困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焦躁。
这书呆子……他妈好像真不是装的?
高衍楠似乎得到了鼓励,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八度,挥舞着手臂试图重现昨晚的“辉煌操作”,差点把后桌的文具盒扫到地上:“然后我就一刀!咔嚓!完美收割!五杀!Penta Kill!兄弟们带我赢!”
这阵更加狂野的声浪像最后一记重锤。
苏回声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细微的阴影。再睁开时,那双总是清冷的眼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厌烦。他低下头,动作有些匆忙甚至慌乱地打开书包,在里面快速翻找着,发出窸窣的声响。
沈云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只见苏回声从书包隔层里拿出一个很小巧的、没有任何标签的白色塑料药瓶,快速拧开,倒出一粒小小的白色药片,甚至顾不上找水,就那么一仰头,艰难地干咽了下去。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个动作看起来并不舒服。
整个过程快得像偷窃,悄无声息,几乎要淹没在周围的喧闹里。做完这一切,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微微向后,靠在了冰凉的椅背上,眼睛再次闭上,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沈云栖彻底愣住了,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那是什么药?维生素C?还是……?
他脑子里瞬间像炸开了锅。昨天他制造噪音时苏回声那过激的反应、那句冰冷的“吵死了”、那句被他讥讽为借口的“头疼”、此刻苍白的脸、隐忍的表情、那粒来路不明的白色药片……
一股陌生的、滚烫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头顶,堵住了他所有原本即将脱口而出的嘲讽(比如“好学生就是事儿多”或者“哟,学神还嗑药啊?”)。那情绪又涩又堵,让他心脏发紧,喉咙发干,甚至……生出一种毫无来由的、想要砸碎什么东西的愤怒。但不是气苏回声,是气这吵死人的环境,气高衍楠那个傻逼浑然不觉的呱噪,气自己刚才那点微不足道的怀疑。
高衍楠还在那边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世界里,声音洪亮得能掀翻屋顶:“……下次必须带我上分!听见没李桐!不然对不起我昨晚的超神发挥!”
这声音成了压垮沈云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猛地转过头,所有的烦躁和那股无名火仿佛瞬间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宣泄口。他抬起脚,毫不客气地、狠狠地踹了一下高衍楠的椅子腿!
“哐当!”一声巨响!
高衍楠正说得兴起,整个人连同椅子被踹得猛地往前一窜,差点一头栽进李桐怀里。
“操!!”高衍楠吓了一大跳,狼狈地抓住桌子才稳住身体,笑声卡在喉咙里,愕然地回头,脸上写满了懵逼和惊吓,“沈、沈哥?咋、咋了?”
旁边的李桐也吓了一跳,拍桌子的手僵在半空,瞪大了眼睛看着突然发难的沈云栖。
周围的几个同学也被这动静惊动,瞬间安静下来,诧异地望向教室后排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心。
沈云栖却没看高衍楠,他吼完就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张,用眼角余光去瞥身旁的人。
苏回声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双总是结着冰湖、拒人千里的眼睛里,此刻没有预料中的厌恶,没有惯常的嘲讽,甚至也没有感激,只是一种……淡淡的、极其复杂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解读的恍惚。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他,正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突如其来的“噪音源”兼“平息者”。
沈云栖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一种心思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窘迫感火辣辣地涌上脸颊。他猛地扭回头,像是为了掩盖什么,对着还在懵逼状态的高衍楠和李桐,恶声恶气地吼道,声音比刚才更冲:
“看什么看!吵死了!叽叽喳喳没完没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都他妈给我闭上嘴行不行!”
高衍楠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委屈巴巴地小声嘟囔:“沈哥……这、这刚下课啊……而且刚才……”但在沈云栖“再逼逼揍你”的杀人目光下,他明智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讪讪地转回身,压低声音对李桐说:“……沈哥今天吃炸药了?”
李桐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翻了个白眼,同样小声回道:“谁知道呢,大姨夫来了吧?吓死我了……不过,”她话锋一转,八卦之魂立刻复活,偷偷往后瞄了一眼,“他刚才是不是在帮苏回声出头啊?”
“啊?有吗?”高衍楠一脸茫然,“他不是嫌我们吵他睡觉吗?”
“睡个屁觉,他刚才眼睛瞪得比铜铃都大!”李桐压低声音,语气兴奋,“绝对有情况!我早就说沈云栖对新来的不一样!
“不能吧……”高衍楠还是不信,“栖哥就是单纯脾气暴……”
他们的窃窃私语虽然压低了,但断断续续还是能飘过来一些。
沈云栖听得额头青筋直跳,却又没法再发作一次。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那道目光还停留在他身上,如芒在背。他僵在位子上,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好狠狠地把头扭向窗外,假装看风景,只留给苏回声一个紧绷的、写着“老子很不爽别惹我”的侧后脑勺。
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敲,一下,又一下,又快又重,吵得他自己都心烦意乱。
他到底在干什么?
教室里的嘈杂因为这个小插曲确实降低了不少,虽然窃窃私语和好奇的目光更多了。一种微妙而古怪的气氛笼罩在教室后排。
在这片诡异的低分贝嘈杂中,苏回声静静地收回了目光。他看了一眼桌上那瓶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小药瓶,沉默地把它放回书包最里层。
然后,他重新拿起笔,摊开练习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在他微微低头的那一刻,或许只有窗外的阳光瞥见,他那总是紧抿着的、线条冷硬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极其微弱地松动了一下,像一个被强行压下的、微乎其微的弧度。
而沈云栖,对着窗外那棵一动不动的老樟树,独自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而滚烫的情绪风暴里。
妈的。这书呆子……果然是个大麻烦。
一个让他……莫名有点放心不下的麻烦。
他妈的,他刚才到底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会干出这种蠢事?为那个冰山书呆子出头?还用的是“想睡觉”这种烂到家的借口?他自己都不信!沈云栖,南城一中著名刺头,上课睡下课醒,什么时候在乎过课堂纪律和午休宁静了?
他能感觉到身旁那道视线已经移开了,但那个位置的空气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被注视的灼热感。苏回声肯定在心里笑话他,说不定已经把他归类为“头脑简单、行为异常、需要远离”的终极麻烦分子。
操。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他梗着脖子,就是不肯回头,仿佛窗外那棵秃了吧唧的老樟树突然长出了朵绝世奇葩。
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下课十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上课铃再次拯救了他——或者说,把他推入了另一个煎熬。这节是数学课。
数学老师抱着一摞卷子走进来,脸色不太美妙。“把上周的单元测试卷发下去,这节课讲题。某些同学啊,真是每次考试都能给我新的‘惊喜’!”
卷子从前排传下来。高衍楠拿到自己的,唉声叹气地转过身,把沈云栖那张几乎满江红的卷子递过来,同时递过来一个“兄弟保重”的同情眼神。
沈云栖粗鲁地一把扯过卷子,揉成一团就想塞进桌肚——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他的动作进行到一半,僵住了。
旁边,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正将一份几乎满分的卷子平平整整地铺在桌面上,用尺子压住卷角,然后拿出红笔,准备记录错题分析。
那份整洁、优秀、和他手中这团废纸形成惨烈对比的卷子,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得沈云栖脸上火辣辣的。
一种混合着羞耻、不服和莫名烦躁的情绪涌上来。他恶狠狠地瞪了那份卷子一眼,又瞪向它的主人。
苏回声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的死亡视线,已经进入了听课状态,侧脸沉静,目光专注地投向讲台。
沈云栖憋着一口气,把揉皱的卷子狠狠拍在桌上,试图弄出点动静来。苏回声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数学老师开始讲题,声音平板的像催眠曲。沈云栖听得头晕脑胀,那些符号公式在他眼里比鬼画符还难懂。他习惯性地开始走神,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打着不成调的节奏。
“嗒、嗒嗒、嗒……”
声音很轻,但在相对安静的课堂上,还是有点明显。
忽然,他敲桌子的手指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是苏回声的尺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苏回声把那把透明的塑料尺子往他这边推了推,正好停在他胡乱敲击的手指旁边。尺子边缘精准地压在了两人桌面的“三八线”上。
一个无声的警告。清晰,冰冷,且毫不客气。
沈云栖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他扭头,对上苏回声平静无波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在执行一个简单的边界维护程序。
沈云栖心头那股邪火“噌”地又冒起来了。
妈的!刚才是谁他妈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现在又来划清界限?
他咬咬牙,正想不管不顾地再敲得更响些,数学老师的声音突然点名道姓地砸了过来:“沈云栖!最后一题选择题,你选了什么?站起来说说你的解题思路!”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各种看热闹的情绪。
沈云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