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柳鹤白的事耽搁了太久,到达明泽山下时,已经过了十五。
玄朽之前说十五过后不能进山,虽然是因为阿酒的事情急之下编的借口,但并不是毫无根据。
他从前偷偷进过一次明泽山,在山中一直打转,走不出去,人冻得半死,差点儿就要被雪埋了。生死一线之际,一只白狐出现,绕着他又嗅又拱。临了,那狐狸居然变成个女子模样,对他道:“你这小孩儿,太贪玩,十五之后进山可是要丢命的!”
他那时对妖魔鬼怪没有什么认知,冻得发抖,边掉眼泪边道:“我错了……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吃我……我害怕……”
那女子嘻嘻笑了一会,道:“可是我很饿呀,你都快要死了,不如让我吃了,也算功德一件,没准能保你投个好胎呢!”
一听这话,他眼泪掉得更凶:“那……那,姐姐……你轻一点吃好不好,我怕疼……呜呜呜……”
那狐女嗔笑道:“你们人族的小孩儿怎么都这么怕疼?”
小小的玄朽的没有回答,因为他又冷又怕,哭晕过去了。但等他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好好的睡在家里,爹娘说他贪玩在屋后睡着了,把他给抱回来的。
在明泽山的遭遇像一场梦,不真切,但等他再长大一点,后知后觉便反应过来,是那狐女救了他的命,还把他完好的送了回来。
再后来,明泽山雪崩,山下村庄被埋,他受人所救,拜入长青宗,听说了明泽山关于灵狐一族的传说后,就更加确信幼时的经历是真的。
那狐女说“十五之后进山可是会丢命的”,玄朽不认为这是一句玩笑话,记了很久。所以那日阿酒出事,他才会突然想到用这件事劝宿云修回天虚宗。
时隔多年,玄朽也没想到自己还会再次踏足明泽山。远处稀稀拉拉的一片房屋尚还完好,他抬头望去,高耸的雪山罩在村庄之上,像是某种庇护。
想到这种庇护最后是个什么下场,玄朽就觉得可笑。但他笑不出来,只是盯着雪山顶发愣。
“你害怕?”
宿云修忽然问了一句。他掌控身体的时间不稳定,此刻占着这具身体的是玄朽。
玄朽垂下眼,道:“……没有。”
先前那件事没有说开,二人之间的气氛还是很怪异。往日里玄朽话多,现在却是如无必要就不开口,显得宿云修都没那么冷淡了。
“你若是害怕,可以等一等,晚些时候再上山。”
他这意思,自然是等他抢回身体的控制权,而后再上山。玄朽却摇了摇头,道:“不了,我没怕。”
玄朽根本不敢在山脚下多作停留,停留越久,他怕自己就会忍不住走入那个小村庄,看见里面一张张鲜活的脸庞,然后,就会避无可避地生出想要拯救一点什么的心思来。
但凭他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什么也拯救不了!
无能为力才是最可怕的!
“走吧。”他扭过头,像是对宿云修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上山的路不好走,越往上积雪越厚,寒风也愈发冻人,也就仗着宿云修身体强健,能以灵力驱寒,换个普通人早冻晕过去了。
山中没有什么寻常花草,常见的是冷松,玄朽留心着形似雪莲的花,正巧就看到了一朵,伸手刚要去碰,宿云修的声音就响在脑海:“劝你别碰,这种地方长出来的东西大都带毒。”
玄朽迟疑一瞬,收回手,想了想,还是张口说了话:“这个不是七魄花?”
“嗯。”
玄朽没再问,抬脚刚转了方向,又听见宿云修说:“七魄花虽形似雪莲,但长在朽木之上,你寻的这个,不是。”
“……”
玄朽在原地站了一会,才继续往前走,低低地道:“……哦。”
事实上,玄朽已经心绪不宁。换做往日,宿云修不会多解释什么,这一句解释入耳,在玄朽听来实在是很微妙。
走了一会,玄朽终于下定决心,道:“宿云修。”
似是没想到他主动开口,那边默了一瞬,才问:“怎么?”
玄朽垂着眼,脚下踩出一个又一个雪坑。他呼出一口冷气,道:“那日的事……就此揭过吧。是我不对,不该冲你发脾气,说了些没分寸的话。”
这些时日以来,玄朽也想过很多种可能,或许宿云修真的是那场雪崩的推手之一,又或许宿云修在其中只起到了无足轻重的作用。但无论是哪种,在不知道真相的前提下,他不该把气撒在宿云修头上。
“我向你道歉。”玄朽诚恳地道。顿了下,又说:“以及,你千万不要追问我为什么会那样……我回答不了你。”
宿云修那边沉默了很久,才道:“你说你很了解我。但我对你却知之甚少,你不觉得,这不公平么?”
玄朽:“?”
怎么能这么比?完全不能这么比吧?我了解你还不是因为……
思及此处,玄朽却忽然一愣。难道他就很了解宿云修吗?
他甚至连宿云修究竟有没有参与那场雪崩都无法确定。
这个时候,玄朽又想起宿云修的那番话——
「若他真的杀我,我足够爱他,那这条命他想要给他就是。若他有难言之隐,我足够爱他,自然也会信他不会害我。」
玄朽有些茫然,他好像真的不够信任宿云修,否则,他就一定会相信宿云修不会残害无辜,更不会在听到沈微尘的话时就心生怀疑,闹得那般难堪。
因为不够了解,所以才不够信任。玄朽得出这个结论,有些垂头丧气地道:“我收回之前的话,我对你根本就不了解,一点也不了解……是我太自以为是,才会觉得自己了解你……”
“……”
说完,他像是跟自己置气似的,又说一遍:“宿云修,我根本一点也不了解你。”
“……”
宿云修盯着意识之境中已经开花的半截枝桠,须臾问道:“你想了解我什么?”
玄朽一愣,下意识抬眼,但宿云修并不在他面前。
“你说……什么?”
“我问,你想我了解我什么?”宿云修重复了一遍。
虽然声音还是有些冷生生的,但同一句话说第二遍,这种事放在宿云修身上简直称得上耐心!
玄朽有些惊讶:“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宿云修:“不是你自己说,一点也不了解我吗?”
“……”
玄朽怔怔道:“这、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我,我是说自己不了解你,可是我也没说……没说想了解你……”
话到后面,玄朽的声音就低下去了,因为他也发现,这话说得很不妥,显得像是宿云修追着他,非要他了解他似的。
宿云修的声音果然更冷了:“你想说,是我自作多情了?”
“……”玄朽莫名尴尬,“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宿云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这一问,玄朽却懵了。
是啊,他是什么意思呢?嘴上说着不了解宿云修,结果宿云修问他想了解什么,他又说不想了解。既然不想了解,那就是对“我根本一点也不了解你”这件事不在乎,既然不在乎,又为何要说出来?又为何要觉得不高兴?
玄朽在脑子里把自己绕晕了,烦躁地抬手去揉耳朵。一揉,整个人却突然一激灵,醒了!
他右耳下是空的!
宿云修此行戴的还是那只铜钱耳坠。什么时候掉的?他竟然全然没注意!
低头在周身望了一圈,没找见,玄朽就有些急了,扭头往来时的路去。
宿云修看他又是摸耳朵又是扒雪的,也就看出他在找什么,开口道:“一只耳坠而已,别找了。”
“不行!”玄朽只顾低头折返,“那只耳坠我看你戴得最久,一定是很喜欢。既然是我弄丢的,我就要帮你找回来。”
闻言,宿云修不作声了。
玄朽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找回去,刨了无数个雪坑,一无所获。
突然,他微微疑惑一声,停下来,道:“我们来的时候,有这个雪堆吗?”
他手正指着一个高到他膝部的雪堆,印象里,方才一路上都没见过。宿云修也沉声道:“没有。”
玄朽问:“你确定吗?”
宿云修语气有几分凝重,道:“确定。”
他这么笃定,玄朽也没话了。他们都确定了一件事,现在的情况很糟糕,糟糕到他们甚至都没发觉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糟糕的。
玄朽回头望了望,身后自己的足迹连绵不断,再转眼,身前也是自己的足迹。
“脚印还在,应当不是走错路了。”玄朽喃喃自语,盯着雪堆若有所思。
不是走错路,那这个雪堆就是在他走过之后有人堆起来的,而且,还不一定是人堆的。
玄朽想起狐女说的“十五之后进山可是要丢命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后颈。他身体微微抖了一下,道:“宿云修,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雪堆看起来有点像……”
“一座坟。”宿云修接了他的话。
“……”玄朽抱着手臂搓了搓,“你能不能别说得这么平静,这样看起来更像了……”
宿云修:“在山下的时候不是说不怕?”
“……”
“现在有点怕了……”
玄朽没逞能,他甚至在想要不要绕过这个雪堆找别的地方。这时,宿云修忽然道:“用剑。”
他指的当然是惊风剑,但玄朽记着上回因为这把剑闹出来的事,犹豫了一会,没有在掌心聚起灵火,而是直接握上剑柄,作势要拔剑。
宿云修的声音冷冷响起:“玄朽。”
玄朽故作不知,道:“怎么了?”
他手还停在剑柄上。宿云修却道:“你在等什么?等我提醒你要用灵火么?”
“……”
“……我只是忘了而已。”
怕宿云修不信,他又道:“这惊风剑我又不是日日都用,忘了有什么稀奇的?”
说罢,他聚起灵火,轻易将剑拔出,插进雪堆。但剑尖没入雪中半寸,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响了一声。
玄朽想将剑拔出来,那雪堆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的剑,他拔了一下,竟是没拔动。
“……”
这下真是个鬼故事了。
玄朽一咬牙,双手握剑,用力一拔!
整个人连人带剑跌在地上!
而且,恍惚间,他看见一个圆溜溜的东西也跟着从雪里飞了出来。正疑惑那是什么,忽觉有什么东西滚到了手边,硬邦邦的,还很冰凉。
他低头一看,随即,一声惨叫震落了冷松上的一大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