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如时开始,前任掌门的棺椁浮在空中,要诵经三日,再埋入墓穴。
诵经是轮着班的,玄钦也不会一直待在大殿外的棺椁前。他歇息时已不回非迹府了,总是在侧殿坐着。
赵疏梅逐渐放心,玄钦已经负起责任,他认为,是时候将玄钦的东西都搬去后殿了。
虽然要等葬礼结束再搬,但是东西可以先点册。
玄钦一开始没有在意这件事,他是跟着赵疏梅进了房门才想起来这事做不得的。
而这时候赵疏梅已经发现了一切,愕然回首:“这里的床榻呢?”
那是一个大大的空位。
虽然玄钦的床不大,但一旦空出来,却又显得大了。还有书柜里空了的格,笔架上空了的位,一切都显示着,这个屋子经历过一场洗劫。
灵曜也在旁边看着。
玄钦不动声色:“我原是搬去非迹府了,后来想到,既是闭关,就不应贪图享乐,为绝此心,我便将这些东西都扔掉了。”
睡个好觉也能算享乐么?赵疏梅道:“掌门思虑周全,不过先掌门的遗物按例都应封存,不好直接取用……”
玄钦道:“噢,自然的,师尊遗物,岂敢冒犯。一切听由长老处分安排。”
“既是重新置办,当以掌门心意为先。”赵疏梅着了个弟子上前,安排下种种吩咐。
灵曜沉默地站在一旁。
其实她也忘了这一茬了。
还好昨天没答应玄钦住这儿。
当时恨玄钦为了报恩不顾一切,还敢算计她,现在真是……
她听见那弟子询问玄钦:“掌门,这床榻还是按从前的样式么?若搬去后殿,还是大一些好罢?”
“大一些吧,”玄钦很温和地说,“不用很大,能睡下两人即可。”
就这样,在正事与琐事,公事与私事的交叉中,三日过去了。陈仙驭的棺椁被放入落英山墓穴,一抔黄土撒上,没有墓碑,没有高高耸起的坟土,代替墓碑的是陈仙驭的配剑,光华不再。放眼望去,落英山仿佛稀疏剑林,一切都是安静的,雪被翻起的泥土玷污,天却又下起雪来,墓地变为洁白。
众人回到大殿前,终于能够露出笑容。等新任陈掌门在主礼台说几句客套话,这事就圆满了。
众人列座入席,屏息等待着陈玄钦走上主礼台。
他平常看着有些冷,除却亲近之人,少有人见过他的笑容,今日他白袍如仙,登临玉台,竟是笑着,满目亲和。飞雪下到山南来,也要被他难得的笑意融化。
新继位的陈掌门陈玄钦端起玉台上的酒杯,微笑道:“贫道昼夜思想,今日虽蒙万幸成就祭礼,然师恩未偿,殷血尤在,何以安然恬居尊位?即日起,我派掌门之位由赵真人座下首徒金缇铃继任,贫道坚以除魔卫道为任,魔修不尽,誓不还宗。”
玉台下众座皆惊,玄钦施施然,解袍取冠,抛弃笏板,连同新得的仙剑,也一并留在玉台上。
他走下玉台,原来里头还是穿的他从前的衣裳。
他就这样一路向前,无人敢上前质问阻拦。
众宾客几乎齐刷刷地去看前席几位长老,见他们凝滞不动,便知道这事不对,可是,陈玄钦,那可是陈玄钦,他怎么会忤逆师长呢?
就在此时,玉台上匆匆登上另一个人。众人定睛一看,正是新任掌门金缇铃。
她举起陈玄钦其实并没有敬给众人的酒杯。
“今日我掌门师兄祭礼大成,皆仰赖诸位仁心,请入席,满饮此杯。”
金缇铃毕竟是金缇铃,一开口众人皆举起酒杯。
她顿了顿,继续道:“前掌门至孝至德,发此宏愿……”
金缇铃大概要说许多定调的场面话,所以席中某些人并未举杯,也不想听了。
灵曜起身,同席的长生门弟子想阻止她,刚开口,一眨眼间,却发现经灵曜已走得很远了。
几步之后,灵曜已站在山阶尽头。
华妙门中,已看不见玄钦了。难道他就这样下山了?真不回来了?他走了,不同她说一声地走了?
她正皱眉想着,身后传来匆忙脚步声,是已经说完场面话的金缇铃。
“人呢?!”她瞪大眼睛。
灵曜道:“不知道。”
“他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灵曜心道,我是谁,他心里有事,为什么要和我说?玄钦原来不是这样一个人,他原来喜欢春天,喜欢柳絮,你们华妙门却把他教得面冷寡言,逼得他在这样寒冷的冬天离开了最珍视的地方,都这样了,你还敢问我,他怎么了。
她望向山脚。
“我不知道。”
找不到玄钦,周围不管是谁都瞬间变得面目可憎,灵曜转身返回宴座,周围人都嗡嗡议论着,还有好事的与她说话。
“灵曜师妹,你是不是也不知道这事啊?”
方青莲斥道:“华妙门内务,师妹怎么知道!”
灵曜放下酒杯,淡淡道:“我知道的事都要告诉你么?”
好事者一愣,再不想平时和善温柔的一个人会这样说话,连忙讪讪道:“师妹说笑了。”
灵曜也再懒得敷衍别人。她已经把自己委屈到和这群什么修士坐在一起吃饭了,玄钦却走了?叫商量都不曾有一句,等她捉住他……哼,她真折磨人的时候,他还没见过呢。
就在漫无边际地幻想时,不远处传来异动:“怎么了?”“怎么会……”
灵曜朝那边看了一眼,郑芙如的位置空着的。
郑芙如是在下午被找到的,她好像被什么袭击了,晕倒在某处山路上。这定是华妙门的过失,不过紫麟宫没有找华妙门要说法。
灵曜冷笑,他们怎么敢找华妙门要说法呢?
不过,玄钦也很快回来了。
华妙门的人关起门来说话,由于灵曜的特殊身份,她也入殿旁听。
诸位长老前辈自坐在他们的尊座上,显然是等玄钦跪下认错的。玄钦没有跪,他们便也没说。
“你立了誓言,怎么还敢回来!”这话是赵玄静代问的,师父没了,师兄便代为教训。
玄钦道:“我只立了誓,并没有说破誓会发生什么,师兄不必担心。”
还真是这个道理,只是,他竟把这事当作儿戏么?!赵玄静很不敢相信,玄钦师弟会说出这样的话,语气还这样平淡镇定?
李玄因眉头紧锁:“你去外头做了什么?”
玄钦笑笑道:“私事。”李玄因盯着他,玄钦便又重复了一遍。
金缇铃忍不住起身,怒不可遏:“你在想什么?刚继任,又传位?你当掌门之位是什么?你当掌门师兄的遗命是什么?你不想做,我们会逼着你做么?我的袍服都做好了,你就是当时反悔,难道我真不愿担起来么?”
“……”玄钦终于收敛了他那种始终有些散漫的态度。
他盯着金缇铃,心想,除了三师姐,其实其余人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真心待他好的。
他终于又请罪了:“请掌门责罚。”
金缇铃道:“我问的是,你在想什么,你当我们是什么,门派中的大事是什么。玄钦,我不需要你请罪,你若能说出理由,你又何罪之有?”
玄钦暼了眼李玄因。
他的三师姐怔了怔,然后意识到什么,想摇头,请求他别说,却又无法出声。她好紧张,眼睛,嘴唇,都颤抖起来,这还是他潇洒纵意的三师姐么?
玄钦道:“请掌门责罚。”
金缇铃道:“你不认错,却请我责罚?”
玄钦道:“是。”
金缇铃沉默了,最终,她还是没有责罚他。
“你回去吧。我会再来问你的,”她敲敲桌面,“谁都不许打扰玄钦,这是我的命令。”
灵曜很无所谓地走上去,她不是华妙门的人,如果玄钦接下来答得不好,她也不做长生门的人了。
“你怎么能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她问。
玄钦道:“是我的错,我以为很快就能回来。”
“你出去是什么事?”
玄钦看了一眼外头,正是黄昏时分。
他笑道:“是正事。”
众人惊异地望着他们。他们一直认为,灵曜是依附于玄钦的。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只是玄钦他自己意识到了么?
金缇铃并没有说玄钦回哪里去,玄钦便回了他自己的住所。
其实灵曜对他之前的回答不算很满意,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什么正事?玄钦,现在告诉我吧。”
他们已走到山北的悬崖上,玄钦独住的小院就在不远处,这里的没有树木,雪铺得极平极白,夕阳落在上面,比天空的颜色还要纯净。
灵曜等待着,玄钦也停下匆忙的脚步,他回过头,眼睛里是灵曜从没见过的兴奋。
“灵曜,我们成亲,好么?”
灵曜吃了一惊:“你怎么又拿这个玩笑?我不喜欢这样。”
“不是玩笑,你跟我来。”他硬牵起她的手,要带她去他住了很多很多年的小院里。
灵曜预感到什么,心跳猛地强烈起来,她发誓,如果他戏弄她,那她一定,一定——
玄钦推开门扉,满堂的红绸落入眼来。
梁上结着丝绦,窗上贴着喜字。书桌上笔墨纸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壶酒,两只玉杯,龙凤高烛。临窗的小榻上放着两套喜服,她一转头就可以看见。
玄钦想牵着她进门,却发现灵曜已经僵住了,他回过头,看见她满面绯红,或许是被红绸印红了。
“这是……”灵曜发觉自己说不出来。
“这是我说的正事,”玄钦温柔道,“你看,我没有玩笑,我怎么会用婚事同你玩笑?只有一件事,之前你责备我‘两手空空’,的确如此。灵曜,我已什么都没有了。师尊舍弃我,我舍弃师门,我所有的,全都被魔海吞掉,差点连命都没了,你不明白是不是?我以后一件一件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瞒你了。但我的确什么都没有了。”
“……”
灵曜讷讷回答,“没有就没有罢,我也不要什么。”
玄钦看到一些希望,语气不由得急促起来:“那我们成亲,好么?我不要任何人,不看任何人,你心里想的要的我都明白,都给你。答应我,好不好?”
灵曜被他的话说得更乱了,但是答案是唯一的,她忽然明白过来在大殿时玄钦为什么要看外面天色。
“啊,时辰要错过了!”她惊觉。夕阳已经到了最红最艳的时候,婚礼是该在黄昏举行的!
“我们快换喜服!”
她跳进屋里去,抱起喜服,发觉玄钦一动不动盯着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回答。
她微微垂首,双颊红得要凝出胭脂:“……我答应你。”
说罢,她匆匆自己去屏风后换衣裳。
衣服倒好换,玄钦竟然还买了首饰脂粉,灵曜一面解开衣带,一面想着该用什么发式最好看,又觉得没办法了,她用了点小法术,总算及时整理好了。
她打开镜匣,连这儿也贴了喜字,她从红纸的间隙审视自己,是很美的。
盖上盖头,眼前红晕晕的。灵曜想,真奇怪,凡人的礼节真奇怪。
她不敢想自己到底是谁,又在做什么,匆匆走出屏风,玄钦一把扣住她的手:“我们去外面,拜天地。”
灵曜还没见过他穿红袍,便盯着他垂下的红袖子发呆。
门又打开,玄钦带她走到雪地里,同她讲仪程。
“你我父母俱丧,魂归天地,所以只拜天地,天地便如父母。”
灵曜道:“可是你师尊——”
“不必拜他,”玄钦握紧她的手,斩钉截铁,“我欠他的,已经还完了。”
于是他们面朝夕阳跪下来,雪凉凉的,玄钦为自己主礼。
他们对天地拜了两拜,玄钦道:“夫妻对拜。”灵曜被他牵着起身,听见自己心跳乱如鼓,真怕天上出现什么异相。
好在最后,她的额头隔着柔软的红绸触到了雪地,一切顺利完成了。
他们站了起来。灵曜垂眸盯着被他们踩乱的雪地,玄钦向她走近一步,她能看见他的靴子,衣摆,还有他缓缓抬起的手。
雪的凉气随着盖头揭开而涌了上来。
玄钦怔怔看着她,忽然抚她的脸:“我以为来不及上妆了。”
灵曜腼腆一笑:“和你想的一样么?”
“我怎么想得到?”玄钦深吸一口气,递给她一样东西,“灵曜,自我入道,这只箫便随我左右,已生了灵性,如我挚友。今日我把它赠给你,我以此箫证誓,绝不负你,如有违誓……”
灵曜忙捂住他:“不用说,不用说。”
玄钦道:“要说的。”灵曜道:“那你就说,如有违誓,我就离开你。”
玄钦不解,他是真心实意,方敢发此重誓。不过灵曜既这样说了,他道:“如有违誓,灵曜就离开我。”
灵曜道:“这箫叫什么名字?我还没有问过。我却没有什么送你的,”她沉吟一声,抽出她也绝不离身的玉箫来:“我把灵曜送你。这箫也叫灵曜。”
玄钦心知这玉箫于灵曜的含义绝不逊于他自己的,便郑重接过:“它叫柳阳。”
灵曜怔了怔:“好,从此柳阳不离我,灵曜不离你。”
玄钦笑了笑,灵曜又不好意思起来,此时夕阳渐沉。
“没有宾客,总觉得缺点什么。”她低声道。
玄钦道:“有想请的人?我现在就去请来。”
灵曜笑了:“不,我不要其他人。”玄钦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害羞。他不禁又笑了笑,忽然看向屋舍方向,像是发现了什么,灵曜跟着回头,没发现什么异常,正想怎么回事,忽然身子凌空脚下一飘,竟被抱了起来。
灵曜的脸又烧起来。
他把她放到榻沿上坐着,自己去点蜡烛,倒酒。还有交杯酒要喝,他见过的新婚夫妻都是坐在床榻上喝的。
烛光照亮玄钦侧面,原来天色渐暗,方才雪气冷冷的,这会儿屋里暖和起来,又像在梦里了。
灵曜看着他,又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做工精美,不像是临时置办的。
“这是什么时候做的衣裳?”
玄钦道:“柳阳城。”
灵曜微微睁大眼睛,她日日都看着他,他哪来的时间做这事?
玄钦已把酒杯端来。酒不多,十分清澈,闻起来很甜,是极好极好的酒。灵曜问:“是交缠着手臂喝,还是喂给对方喝?”
这是个问题,玄钦还没见人喝过交杯酒,也没人教导他,他看的书上更不会写。
灵曜就猜到他被她一说就糊涂了,实际她知道,不过她故意的。
玄钦真的想了想:“那我们都试试?”于是就都试试。一杯不够,他把酒壶也拿过来了。
她与他缠住手臂。这点酒对灵曜来说不算什么,化在舌尖非常柔和,后劲微有些烈。至于玄钦,这是灵曜第一次看见玄钦喝酒,她觉得新奇,然后就知道他为什么从不喝酒了。
这样一小杯下去,他的脸就红了。
再来一杯,他就开始直直盯着她了。
灵曜很快压住了自己的兴奋,道:“玄钦,我还知道一种喝法,不知道对不对。”
玄钦很配合地道:“什么样的?”
灵曜提起酒壶,含了一口酒,将玄钦勾过去,慢慢渡给他。
“这样的。”
玄钦疑道:“可是交杯酒,杯在哪里?”
灵曜逗他:“噢,那就是我记错了。我们再试试,说不定杯子就出现了。”
她亲昵地贴上去,过了一会儿,稍稍分开,发现玄钦更疑惑了:“交杯酒,酒也不见了。”
灵曜怕他真醉了,提起酒壶一饮而尽,然后告诉他:“酒被我喝完了,所以不见了。”
“那我们的交杯酒喝对了么?”
灵曜其实明白他的意思,他要婚礼上的一切都对,他要同她在一起。她忍不住抱住他:“对了,没有错。”
玄钦道:“灵曜,你坐不稳,是不是醉了?”
“……不知道。”
“不知道?”玄钦缓慢地说,“我听过一个说法,醉鬼都说自己没醉,可是没醉的人会说自己醉了么?‘不知道’,又是什么意思?”
灵曜道:“‘不知道’的意思,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还有不醉人的酒?我喝过的酒都醉人。”
你这样子喝什么酒不会醉呀?
灵曜发觉,她一不小心又给他造了两个谜团。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喜欢我?”
玄钦垂眸看她,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看她的眉眼,然后道:“因为你对自己太狠了。”
灵曜心头一颤,不知他是不是发觉了什么,但如果他发觉了,他会这样待她么?
她说:“我们以后怎么办?你都把我送去长生门了。”
“我会离开这里,从此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他承认喜欢她之后,说话总是这样好听。
灵曜搂住他脖颈,玄钦的吻落下来,很轻,比雪絮还要轻轻,他的呼吸又很烫,仿佛她才是雪,而他要将她融化。
……
“冷不冷?”
玄钦的右手,因为玉杖,总是会凉一些,平常不觉得,此时罗帐之内,灵曜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换成清醒时的玄钦,一定不会这样逗她的。
“冷么?”玄钦又问。
于是灵曜很轻地摇头,被压着的手却不自觉拧住枕头,玄钦发觉了,寻着理开她纠结的手指。
除了他自己,他不让灵曜找任何依靠,就好像灵曜对他做的那样。
灵曜只能反握住他的手,玄钦终于满意了,俯身亲亲她,好像叫了一个很缠绵的称呼,潮起潮落的眩晕中,她没能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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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