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华妙山中,两名内门弟子抱着书卷御剑飞向主峰偏殿。
“快落雪了。”其中一人望着天空。
另一人道:“可别后日才落下来。又是风又是雪的,不好看。”
“不会啦,马上就落了。”
两人在偏殿落地收剑,整整衣袍方入门行礼:“赵师伯,晚辈来送经书,这是师父昨日整理出来的。”
赵玄静正在整理后日参加葬礼的宾客名单及抵达时间,一人开三个传音阵,忙得脱不开手。抬眼见他们到来,提声道:“有劳你们了,代我向夏师弟道谢。玄因!”
两名弟子便看见李师姑抱着另一叠纸卷从后殿走来,忙将两部大头经奉上。
李玄因将怀里的书卷挪了单手抱着,方接过两本经。
“这是送长生门两位副掌门的?”
“是。”
“好,辛苦了,去那边偏殿喝盏热茶再回去吧。”
两名弟子退出这一殿,又去那一殿,这里全是来送给宾客谢礼的小弟子,大家都是认识的,便也不讲什么资格辈分,坐下就喝茶。
刚捧上茶盏,有人道:“落雪了!”众人都向外看去,果然,积了两日的雪云,终于飘飘扬扬地落下来了。
就在这时,众人都收到了各自师门的传信。
“尽量不踩雪地?为什么?“
“为了后日嘛。想想一片白雪,山里会很好看的。”
“那还不会御剑的弟子怎么办?”
“就不出门咯,我师父是这么说的。”
“那功课怎么办?”
“房里也能做嘛。”
“那……”
“你不要问了!等会儿不让放假了。”
小半个时辰后,方才送经的两名弟子放下茶盏,又一同出门。
两人都不急着回去,他们御剑飞到高空中,望向整片山门。
远近山岭都被同一片雪云覆盖着,风流云不动,只见飏飏飞雪舞得静默无声。这小半个时辰里,山北皆为大雪抚白,山南倒还余了点点苍翠。
两名弟子痴望着雪景,忽然注意到什么:“你看那是?”
山北悬崖处,一点天青站在洁白无瑕中的雪地中。
“不让踩雪,他不知道么?”
“嘘!他看到我们了。”
与此同时,偏殿中,赵玄静的事务告一段落,刚看向李玄因想聊两句闲话,就被敏锐的师妹察觉抢先。
“师兄,你不再去看看玄钦么?”
赵玄静抹了抹脸:“昨日去过,他说他会来的。”
李玄因道:“那就把名单也给他一份。”别到时候人家来贺他,他却人都不认得。
“好。不过我看玄钦未必愿意。爷爷想当然了。”
李玄因对此见解不同:“他答应了就会做到,我看还是快快把他捉过来帮——”她忽地皱眉,疑惑回头:“外头怎么那么亮?”
赵玄静打了个呵欠,懒懒道:“因为下雪了,师妹。”
李玄因只怔了一小会儿,便转回去继续登册子。
“……师妹,你怎么和大师姐越来越像了?”
“忙完我就变回来了,”李玄因冷酷地说,“快来帮我。”
已有许多宗门抵达了华妙门,如长生门紫麟宫这样的门派,方才也已传音道他们快到了。要不要去叫玄钦,长老们也没有发话,似乎只看玄钦自己的意思。
师兄妹两个想着同一件事,都没有开口。整理着整理着,忽觉雪光一暗。
回头一看,玄钦站在大殿槛外,朝他们淡淡一笑。
“师兄,师姐。”
*
玄钦如此听话,知晓内情的人心里都泛着嘀咕,但玄钦又是一切如常的样子,某位长老同他说葬礼与即位仪式的流程,他也乖乖听着,不见半点勉强。
赵疏梅对此较为满意,暗中对赵玄静道:“玄钦算是清醒过来了。”
赵玄静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玄钦。陪着赵疏梅站了会儿后,他估着时间差不多了,道:“爷爷,长生门与紫麟宫快到了。”
赵疏梅颔首:“请你姑姑点人去迎吧,不必太远,二十里外。”他清清嗓子,叫停那边的教学:“先去山门吧,剩下的回来再说。”
紫麟宫比长生门来得早一些,由于还未正式继位,玄钦仍只站在诸位长老后,这一次紫麟宫主没有来,带队的丁镜卿道,宫主伤势未愈,实在抱歉。
玄钦寻找着认识的面孔,看到郑芙如时,后者朝他笑了笑,做口型道:“恭喜。”
长老吩咐道:“还有时间,玄钦,你先送了诸位贵客再回来。”
于是玄钦就去送紫麟宫的人,丁前辈向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又常来华妙门,自己便会找路找话说。
送到给紫麟宫安排的住处时,两厢告别,玄钦忽然问了一句:“丁前辈,您为什么取名镜卿?”
丁镜卿愣了愣,金缇铃面露疑惑,玄钦又再行礼:“是我失言了。请。”
玄钦赶回山门时,长生门的人已经到了。这次长生门掌门亲至,玄钦没看见持默真人,他不由有些怀疑,再看向前辈们身后团团飞着准备落地的长生门弟子们。
这次长生门带了些刚收入门中的新弟子,这些弟子多半不会御剑,都是由师兄师姐带着,为了避风雪,又都戴着斗篷或裘披等物。玄钦大略一看,没见着熟悉的。
一只大仙舟缓缓落地,按理来说,这是掌门的亲传弟子或者其他长老的首徒方能乘的。玄钦挪开视线。
后面的弟子陆陆续续降至地面。没有一个人像灵矅。
玄钦面无表情地看着。
师兄也会骗他?那他数次递来的关于灵矅的消息,也是假的么?
心绪坏到极致,纷乱之中,他听见一个声音。
“不知还在看什么?”这声音并不耳熟,然而玄钦忽有所感,觉得这话与他有关。
他看向大仙舟,舟中将空,最后一人垂首提裙,迈入雪地。
她裹着雪白狐裘,宽大柔软的风帽垂遮去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匀柔的下颌,丰厚长发顺到身前,陷在绒绒白毛中,漆亮极了。
她身侧还有一名女修,那女修盯住玄钦发笑。玄钦认得,那是长生门李掌门的二弟子方刻莲,是持默真人首徒方青莲的亲姐妹。
“好像不认得你了呢。”方刻莲促狭道。
长生门的李掌门与长老见礼说话,已相携上得几阶,忽然像是注意到了他们的对视,回身招手。
“灵矅,你与华妙门诸位道友也有半年不见了吧?”
于是那女子揭下风帽,露出一张玄钦许久未见,却熟悉至极的容颜。
她含笑抬眸,站在两三阶之下,像一只雪白华美的凤鸟。
长生门中无人不知灵矅是玄钦亲自送来的,华妙门也有不少人听说过灵曜的美貌。于是长生门的人好奇地盯着玄钦,华妙门的人惊奇地盯着灵曜,所有人的眼睛都集在两人身上。
叫长生门人微感失望又略觉兴奋的是,这两位并无什么羞涩尴尬之色,两相一望,灵曜便错开了视线,反倒是传闻中即将继位的陈玄钦一直盯着他们的小师妹。
灵曜神态自然地说了两句场面话,李掌门含笑点头,她这才又看向玄钦:“道长何时痊愈的?”
玄钦喉咙发紧:“是……”他往下走了一步,灵矅却朝他一笑:“其实赵道长都告诉我了。”她又戴上风帽,对身旁女修道:“刻莲师姐,我去找师兄了。”
然后她转过身,看也不看玄钦一眼。
人群排好次序,开始缓步上山。
不知不觉间,玄钦落后了好几步,与方刻莲走在了同一阶。
“方道友。灵曜是转拜入李掌门门下了么?”
他如今身份不同,方刻莲必须答他:“陈道长,灵曜师妹自然是持默真人的弟子,只不过我们投缘,常在一起说话罢了。我师父看重灵曜是因为……送她来拜师的人啊。”
她笑嘻嘻的,言辞干脆锋利,倒显得有些亲近。
玄钦想到方才灵曜的转身,心道她一定是怪他不守信了。
然而现在有许多事要做,今日明日,陆陆续续会有许多宗门抵达,玄钦不能不在,更不能于众人面前失态。
玄钦回头下望,长生门的新弟子们都带着同样的风帽。
赶来参加葬礼的大小宗门直到入夜才收歇,玄钦从大殿出来,正要往回走,被赵玄静叫住:“你去哪里?”
玄钦站停,道:“弟子想去看望灵曜。”
赵玄静身后是一众长老,都蹙眉看着他,不算很严厉。
“你今日也乏了,有备下的茶水糕点,吃了再去吧。”有位长老道。
玄钦想了想:“弟子带走可以么?”
赵疏梅听见这话就想放弃了,率先点了头。想带走就带走吧,他们这帮老东西又有什么办法。
于是玄钦跟着一名内门弟子去取糕点。一进偏殿,玄钦看有一盏完好的,正要去取,那弟子道:“玄钦师兄,你的单独在里面,那是其他人吃的。”
那弟子取出来一只食盒,玄钦接时还是热的。他道过谢,仍然踩着雪,缓缓走了出去。
玄钦到的时候,长生门的女修们正聚在亭子里赏雪,她们宗门在异界中,并无四季变化,所以格外喜欢这些。
方刻莲第一个发现玄钦,惊奇起身,玄钦施礼,她忙叫众人起来回礼,灵曜是最小的师妹,被姐姐们围在最中间,玄钦只看见她的风帽毛绒绒的。
方刻莲说:“去吧。”
于是玄钦就看见灵曜向他走来。
她好像没生气,和他分别半年,仍然是笑盈盈的毫无生分:“道长,你找我么?”
玄钦看了眼不远处的长生门女修们。
“一定要和她们一起住么?”他问。
灵曜怔了一下,随即笑道:“那和谁住?”
玄钦道:“我一直在禁闭思过,从前的屋子都空着。”
灵曜道:“那怎么好,我……”说到一半,她忽然想,我为什么要同他打这些官腔折磨他?当即改口:“不行的,那多人看着。”
玄钦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我住的地方和关禁闭的地方很近。”
灵曜听着他的语气就很想笑,说了真话:“你亲自送我去的,我怎么能不守着人家的规矩?”
玄钦踌躇了下:“那我陪你走走行么?”
那当然可以。
现在玄钦能去的地方只有非迹府。御剑来往是很快的,即便是御木剑。
瀑布半结冰,今日玄钦出门前把冰封打开,现在又凝了大半,挂得冰棱子水晶一般,灵曜说:“真漂亮。”
她这么喜欢,玄钦就不打这冰棱子了,他御剑绕了过去。
冰挂还是很漂亮,可洞府里就不怎么漂亮了。玄钦把她领到桌前坐下,打开食盒:“尝尝么?”
灵曜欣然颔首。食盒里的糕点果然精巧,看颜色就知道,是玄钦喜爱的酸甜口味。
灵曜尝了一块,也很喜欢的样子:“其实我最近在准备辟谷,师兄都不许我吃第二顿。”
玄钦不动声色:“入门才多久,这么早就辟谷?哪个师兄,这样教你?”
灵曜道:“青莲师兄。我启蒙已晚了,再不练以后会更难受。”她补充道:“这也是师兄说的,我觉得,说得很对。”
玄钦笑笑:“‘师兄’还说什么了?”
“说糕点尤其不能吃。”
“高论不少。不过糕点确实容易积食,那就不吃了?”
“不吃糕点吃什么?和道长你一样,吃醋么?”
灵曜这样说完,慢悠悠抬眸,冲他一笑。
玄钦慢慢靠过去,在咫尺之间停住。
“灵曜,我一直没去看你,你是不是生气了?”
灵曜搂住他脖颈,仰面一笑。
“那道长知道要怎么样我才会消气么?”
玄钦吻了下去,想念很久的幽凉冷香又萦绕上来。说来也奇怪,他喜爱这香气,可灵曜不在身边时,却又怎么也想不起这香究竟是怎样的,洞府前生长的香草奇花,没有一种相似。
片刻后,他告诉灵曜:“方道友说的是对的,不过,若需用膳时,就不能想着他的话了,不然心念一动脾胃相抗,便会伤身了。”
灵曜笑了:“那我该想着谁的话?”
玄钦定定看她,道:“我的。”
灵曜也定定看着他,她的手抚上他脸颊,有些冷,碰着便格外的软。
其实她常来悄悄地看他,有一句话,每次都想说。
“道长,你受苦了。”
玄钦稍怔一下,眼露笑意:“是我瘦了么?”
灵曜道:“我听赵道长说,你先前是在受罚,后来自己不肯搬走。为什么要惩罚自己呢?”
“我做错了事,必须如此。”玄钦很温柔地同她解释。
“我不喜欢你住这里。”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他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来了,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别人都不会来,你也喜欢这样的,对吧?”
是的,柳阳城里,玄钦只听她说话,心里只有她,再直接一些,他的世界里只有她。
灵曜愣了一下:“我还是喜欢你高高兴兴的。”
玄钦道:“我会的。明日仪式结束,我也不会住在这儿了。”
“……你真要做掌门?”灵曜迟疑,“玄钦,我觉得你不适合。”
玄钦道:“不合适?”他有些惊奇,听得出灵曜没有贬损他的意思,而是经过思考,真诚地认为,他不合适。
“那谁更合适?”他问,语气好像灵曜说了,就会成真一样。
灵曜哪里关心这些,只是玄钦问了,她就想一想:“……金道长吧。”
师姑的确是各方面都合适,唯一不合适的,就是她并不想做掌门。
玄钦微笑道:“我也这样想,但这是师尊之命,我不能不从。”师尊把他架在火上,做太阳下最鲜明的靶子,他也不能不从。
灵曜不说话了。
玄钦慢慢拿起一块糕掰开,灵曜不觉得他瘦了,他却觉得灵曜瘦了,而且,她的手握着只是温热,明明穿得这么厚。
“再尝尝?”
他把糕递到灵曜唇边,灵曜却将他脖颈往下按,还湿润着的红唇微张,于是他的手扔开糕点,又搂住她的腰。
送灵曜回去时,天又下起雪来。灵曜站在门槛前问他:“明日很忙么?”
玄钦承诺道:“我会来接你的。”
灵曜笑道:“你忙不过来的。我来见你就是。”
翌日玄钦果然很忙,有许多事情要准备,长老们给他制了新的掌门袍服,华妙门喜服丝罗,这一身素色掌门衣袍,便极尽丝罗之华,玄钦戴上镶嵌着天青玉石的银冠,师兄师姐亲为他整理衣冠。玄钦看见旁边还有一套,也是一样的衣料:“那是备用?”
三长老竖眉道:“怎么没有收走?”
一旁的弟子忙来收拾:“是弟子疏忽了,这就入库。”
金缇铃站在一旁,道:“我改改还是能穿,入库浪费了。”
“什么浪费?”赵疏梅罕见地对他最看重的弟子严肃起来,“岂可与掌门同服色?”
玄钦便知道了,那是防着他不肯登位,准备给金缇铃的。
再看师姑,她一脸庆幸,见玄钦看来,她也很是灿烂地一笑:“还是玄钦更适合这颜色。我穿了气色不好。”
玄钦道:“师姑喜欢什么颜色,领那衣裳染一染就是了,确实不必浪费。”刚一说完,他便从镜中看见一道熟悉身影。
灵曜的地位再次变得微妙起来。不过,她本人倒是很泰然地走进来行礼。
旁人穿素色,她也穿素色,却不知为何,她就是比旁人更加莹白,月轮观上尊有海中月的美称,灵曜这样走进来,面容含笑,缓带轻盈,便如殿中之月,辉耀众人。
她过来,是不合规矩的,但谁也不敢在这个档口惹玄钦,赵疏梅当即找了个借口走了,接着又有几个长老借故离开,不过片刻,见灵曜不说话不靠近,小一辈的也走了。
人走了个干净,灵曜这才走到镜前。她仔细端详一番,露出笑容:“平常不见道长穿得这样呢。”
“喜欢么?”玄钦问。
灵曜道:“好看,喜欢,就是不大习惯。”
玄钦道:“那还是以前好?”
灵曜瞅他一眼,忽然展袖转了个圈:“我是今日好,还是往日好?”
这哪里答得出来?玄钦抬手刮刮她鼻梁。
灵曜忽然叹了口气:“仪式一结束,又得走了。”
玄钦道:“不想走,就不走。”
“那怎么行?”灵曜的眼神在谴责他,意思是都怪你,要把我送那么远。
玄钦安静地注视着她,道:“如果我们成亲,你就不用走了。”
灵曜一惊,旋即笑道:“两手空空就求亲,我可不答应。”他怎么拿这个来玩笑?这必是玩笑,陈仙驭才死半年,他总把师门看得比天大的。
灵曜忽然不高兴起来,但依然笑着,没让玄钦看出来。
除了玄钦的“玩笑话”,一切都十分顺利,自从掌门身亡,华妙门许久没有这样顺利了。
翌日,葬礼及继位大典正式开始,葬礼虽然在前,却要玄钦先继位,再由新掌门主持葬礼。
雪云晴尽,远近山峦上空横列无数飞剑,又有无数修士立在无数剑上,同望着华妙山正殿前,一片雪白无暇中,正缓缓走向主礼台的陈玄钦。他这样年轻,这样天赋异禀,前途无量。
大长老换冠,二长老捧笏,三长老进香,四长老奉剑。袅袅紫烟升起,陈玄钦受冠接笏,他这时才拿到灵剑——这也是三长老新制的,从前的灵剑,已经不适合他的身份了。
玄钦没说什么,也没叫任何人看出什么。
他现在是陈掌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