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正阳门外又出事了。
十月初。
一天夜里,位于中城棋盘街上的一家布料铺突然起火,本就干燥的季节,火焰迎着夜里的小风开始迅速蔓延,如同饕餮一般吞噬了这家布料铺,以及旁边两家商铺。
燃烧时产生的“劈里啪啦”声如同店铺在火中尖叫。
火势迎风见长,店铺燃烧产生的火光点亮了棋盘街,又像一条条火蟒,想要“舔舐”夜空。
这火也惊走了隐匿在远处树上的鸟雀,鸟雀四处飞散,很快隐匿在这混乱的夜里。
中城兵马司巡夜的人远远看到街上一片火光冲天,副指挥使大喊:“不好,起火了。”
兵马司的人沿街狂奔赶来救火。
不知何时,火势救下去了,但烧毁了所有布料,更烧死了两名守店的长工,紧挨着的两家店铺也被烧毁。
不出意料的,巡城御史又是一顿骂:“锦衣卫骂你们是‘酒囊饭袋’冤枉你们了吗?烧了三家店铺,死了俩人,我这脸都给丢尽了。”
中城兵马司的人被骂的头也不敢抬。
第二日天刚亮,布料铺牛掌柜看到惨景当场瘫倒在地。
另外两家受连累的店铺掌柜哭天抢地,这些损失只能自己承担。
一大清早,各处城门陆续打开,一名年约五十几岁的货郎挑着货担走在大街上。
宋明鸿在窗边看到货郎,把宋明秀叫过来说:“你不是要买胭脂吗?货郎这不是来了嘛。”
“也不知道这京城的胭脂怎么样?”宋明秀眼巴巴地看着货郎走在街上。
“要不就下去买一点回来。”
宋明鸿陪着妹妹下楼去购买胭脂,走到货郎的小木车跟前,货郎走的挺匆忙,宋明秀喊他的时候倒把他吓了一跳,问他有没有胭脂,货郎陪着笑脸说:“有有有。”
货郎在路边停下独轮车,拿出几样胭脂,姐妹俩上前挑选,宋明秀只管低头挑挑拣拣,一会儿看看胭脂,一会儿看看头油。
货架上什么都有,女子用的、小孩的玩儿的、甚至老鼠药都有,而宋明鸿此刻却闻到一阵淡淡的硫磺味。
她祖父和父亲会用鱼油硫磺等物品研制燃料。几十年前她祖父将前人留下的这种火药制造方法进行改造,并烧毁了倭寇的船只立了功。所以她对于硫磺味儿比较熟悉。
这货架周围怎么会有这种气味,难道货郎私底下也出售硫磺等物?
她正疑惑着,街上传来一阵吵闹声,一眼看去,远远的一群官兵沿街巡查。
宋明鸿跟妹妹说:“看中哪一个赶紧买,有官兵来了。”
货郎此时明显也急了,说:“姑娘看好了没有,官兵来了可是要搜身的。”
宋明秀扭头一看,远处还真有一群官兵,赶紧付了钱跟着姐姐回到客栈。
货郎慌里慌张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往回走。
在阁楼上听见外面街道上一片嘈杂吵闹声越来越近,宋明鸿和宋明秀轻轻推开窗户一道缝,看到一群官兵在大街上到处叫嚷,挨个进入每一家店面和客栈。
不一会儿官兵已经走到陈礼客栈楼下,她们并不知道这群官兵就是锦衣卫,宋明鸿喊来宋青川说:“父亲,怎么这么多人,他们是干什么的?”
宋青川走过来看到领头的官爷那一身公服打扮好眼熟,好像在大明门外见到的那位北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佥事也是这身打扮。
“难道是锦衣卫?”
宋明扬听闻走过来好奇的问:“啊?锦衣卫,这就是锦衣卫?”
宋青川忙制止:“小声点。”
宋明鸿看到锦衣卫盘问每一个路人,那个货郎用独轮木车推着货架在路边快步走着,一名锦衣卫拦住问了一句:“干什么的?”
货郎唯唯诺诺地说:“官爷,我就是个卖杂货的。”
“滚一边去。”
“哎。”货郎推车走了。
一会儿,听见客栈大堂有叫喊声,原来是锦衣卫进到陈礼客栈来搜查外省进京人员。
李颂之带着人每个房间都要搜,一直搜到宋家住的房间。
听见重重的敲门声,宋青川赶紧去开门。
房门打开时,双方一时都愣住了,宋青川赶紧行礼喊了一声“李指挥”,李颂之点了一下头。
宋青川赶紧闪开,身穿公服的李颂之带着一群锦衣卫走了进来。
进入屋内环视一周,穿着合欢色上衣,樱草色裙子的宋明鸿立刻吸引到李颂之的注意。
看到宋明鸿也在这里,李颂之语气也温和起来,他对宋家人说:“昨晚上出了事,按圣上旨意需要各处搜查。”
宋青川说:“请李指挥随便查。”
随后李颂之让手下走进屋内,校尉们各处翻看。
魏荣板着脸说:“把你们的“路引”拿出来。”
宋明鸿赶紧去拿出包袱。
李颂之看到宋明鸿从包袱里往外掏“路引”就走了过去。
看到李颂之走过来,宋明鸿十分紧张。
李颂之走到跟前与她对视了一眼,那双流动的眸子亮晶晶的。
他眼里含着笑意,直接伸手拿过“路引”,一张折叠纸掉了出来,李颂之捡起来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首诗:
一朝烟霞染身来,两袖盈盈碧云裁。
举杯忽见酒中月,饮进琼华入瑶台。
“举杯忽见酒中月,饮进琼华入瑶台。”他轻声念了一遍,嘴角露出欣赏的笑容。
这诗中充满了洒脱和超然的眼界,这不正是他一个读书人所追求的嘛!
李颂之看看眼前这位位女子,清丽、窈窕,那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多么灵动。
她和这首诗一起走进了李颂之的心间。
“是你写的吗?”
“是我胡乱写的。”
“原来你也识字。”
宋明鸿很拘谨,回了一句:“识字的。”
自己胡乱写的一点东西锦衣卫看到,宋明鸿此时有些害怕。生怕锦衣卫突然抠字眼儿,说这诗写的哪里冲撞了皇帝,得罪了朝廷。
李颂之微笑着点了点头。
忽听魏荣说:“李指挥,没发现什么。”
李颂之说:“那就去查查别去。”
说着李颂之胡乱看了看那几张“路引”,然后和那首诗轻轻递过去,一起还给宋明鸿。
正在李颂之转身走时,宋明鸿鼓起勇气说:“我刚才看见街上有个货郎推着小车,车上有很多货物,你们为什么不检查他的货物?那里面兴许藏着什么。”
李颂之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问:“你的依据是什么?”
“今早上我去买东西,闻到货郎那辆木车上有一股淡淡的硫磺味。”
此时一屋子人都看向她。
她小声说:“也可能是我弄错了。”
“硫磺?”
听她这么一说,李颂之觉得事情有点严重,马上说:“魏荣,你马上带着人去找那个货郎,找到了就立刻查验,查出什么来立刻抓人。
“是。”魏荣带上几名校尉直奔街面上找人去了。
李颂之冲她点了一下头转身就走了。
随后母亲张氏责备她:“你多管什么闲事,万一抓错了人呢?那些锦衣卫还不得回来找你问罪。”
宋青川忙制止:“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咱们又没犯法。”
母亲张氏一脸担忧:“万一把咱们当犯人抓去顶罪怎么办。”
宋明鸿此时也开始后怕起来。
几名锦衣卫在街上前看后看没见到货郎人影。
“刚才还在街上,这才一刻钟吧,推着一辆车怎么就这么快不见人影了?”
一名校尉嘟囔着。
魏荣觉得很有道理,带着人手加快脚步沿街到处查看。
最终在另一条街上发现了那名货郎,那货郎虽然推着独轮木车却依然快步如飞。
魏荣等人快步朝他走去,大喊:“你停下。”
货郎似乎没听见,魏荣又喊一声:“说你呢,赶紧停下。”
货郎一扭头看到锦衣卫过来了,扔下车就跑。
“好家伙,还真有鬼。”魏荣骂了一句。
“赶紧追。”众人一路大步追了上去。
那货郎看着年纪不小,可跑起来不输给年轻人,撒开腿一路狂奔到另一条街上。
大街上犹如猎犬追逐猎物。
锦衣卫年轻,体格也不差,跑在最前头的一名校尉最终追了上去,一脚揣在货郎的腰上,货郎趔趄着差点摔倒。
魏荣紧追上来,抽出雁翎刀一刀砍在货郎后背上。
货郎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一名校尉上前按住货郎,另一名校尉从他身上一阵摸索,暂时没摸出什么东西。
魏荣对其余两名校尉说,你们去看看那辆车,里面藏没藏东西。
领命后两名校尉找到那辆独轮木车,从满车货物里一阵翻找,只找到一根浸油麻绳、一个火折子。
几人最后又看见摆放货品的台面上散落着一层浅浅的粉末,不是很多。
一名校尉用手指摸了一下,放在鼻子底下一闻,跟另一名校尉说:“确实有股硫磺味。”
找到的那根浸油麻绳,这东西一般是用来做引线的,火折子是用来点火的,好像一切都对上了。
魏荣上前也用手指摸了一下闻了闻:“还真是硫磺。”
走到货郎身边问:“你这车上有硫磺?”
货郎被按在地上,就是不吭声。
魏荣朝他头上扇了一巴掌,骂道:“不说没关系,有个地方一定能让你开口。”
魏荣等人押着货郎,推着独轮木车来到陈礼客栈,李颂之等人就在客栈大堂里等着。
魏荣说:“李指挥,我们找到那个货郎了,在他的货物里发现了用来做引线的浸油麻绳,还有火折子,车上还有零星散落的硫磺物。”
李颂之走出客栈,走到独轮木车前,魏荣将那层浅浅的粉末指给他看,他用手在上面摸了一下闻了闻,确实是硫磺,只是里面还混合着其他东西的气味。
李颂之看着那个狼狈不堪的货郎,深呼吸一口气,对几名校尉说:“押回去。”
李颂之想了想然后对魏荣说:“你上楼去跟那位姑娘说,就说咱们抓到人了,谢谢她。”
魏荣上了楼,见到宋家人,宋家人眼看锦衣卫又找上来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魏荣和颜悦色地说:“我来是要告诉你们一声,那个货郎啊,确实是我们一直要抓的人,我们李指挥让我来谢谢姑娘。”
宋青川陪笑说:“抓到就好。”
已经被母亲责备多管闲事的宋明鸿此时也不敢再说什么。
魏荣说完就走了。宋明鸿打开窗户,瞧见锦衣卫押着货郎从楼下大街上走过,走在后面的李颂之碰巧抬头看了看二楼。
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两人四目相对。
这时魏荣从后面跑着追了上来,跟他说着什么,随后离去。
宋明鸿关上窗户,就听宋青川嘱咐说:“以后京城里的事不要插手,人家是锦衣卫,咱们惹不起。”
张氏自顾自地唠叨:“这次办完了事,赶紧回家,这京城以后能不来就不来。另外就是回家后啊,赶紧把明鸿的婚事解决了。”
宋明扬问:“给我姐定谁家呀?”
张氏说:“你舅舅正打听着呢,小时候你们外祖父就说让你们好好读书,将来咱家就能跟读书人结亲家,我看呐就是做梦。”
宋青川说:“让他舅舅仔细打听着,只要人品好,对明鸿好就行。”
张氏跟宋青川埋怨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舅舅跟邻县的胡县丞认识,胡县丞有个侄子比明鸿大两岁。去年八月,她舅舅想把两家婚事先定下来,就去了胡县丞家一趟,胡县丞的兄弟和弟妹只管笑着说‘不着急,明年再说’。今年正月里明鸿她舅舅再去问,人家嫌弃明鸿岁数有点大,想找个年纪小一点的,把她舅舅直接气回了家。过了没多久人家还真娶了个十七岁的,还不怎么识字,听说家里有些钱。你说让明鸿从小读书识字有什么用?人家照样看不上咱家。”
宋青川不服气:“那小子也不是个读书的料,不是考了两次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嘛”!
宋明秀在一旁说:“我姐还比他们儿子小两岁呢,他家要是有本事怎么屡考不中呢?这种人家不嫁过去正好。”
张氏责备:“你少插嘴。”
宋明秀撅着嘴不吭声了。
宋青川说:“你们上赶着求人家,人家还以为咱家闺女嫁不出去了,当然拿捏咱们。”
张氏反驳:“我兄弟这不也是为了咱家孩子嫁得好嘛。”
宋明鸿自始至终没发表任何言论,她不是没想法,而是婚姻大事她根本做不了主。
她打开窗户,望着京城的一房一舍,一街一胡同,看着路上匆匆来去的行人,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任凭父母在身后斗嘴。
李颂之带人抓到纵火犯后,又将纵火犯转交给刑部。
经审讯,这名货郎是被人雇来纵火的,背后之人跟布料铺牛掌柜在经商之路上有不小的矛盾,几个月前牛掌柜先动手让对家在运河上翻了船,损失惨重,对家一怒报官,牛掌柜贿赂官员,官员判定对家存在过失,让他自己承担责任。现在对家收买货郎,让他去烧了牛掌柜的店铺。这货郎将匕首和用来纵火的材料装进独轮木车掏空的部分,进城的时候守城兵丁没查到,让他蒙混过关。
如果不是宋明鸿意外闻到硫磺味,这货郎可就趁着清早城门打开时就跑了。
兵马司虽然对锦衣卫的嚣张颇有怨言,但这次不得不说,还真亏了锦衣卫帮忙抓到人犯,不然兵马司上上下下可不只是挨骂这么简单。
李颂之越来越觉得宋明鸿这姑娘有趣,而宋明鸿此时只盼着父亲的事情赶紧办完好回老家,这京城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