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和知县一起升堂。
王疾和王甲双双在大堂上跪下,尤立州问:“王疾,你为什么要占用别人的田地?人家祖祖辈辈用来养家糊口的,你抢了去让他们怎么活?”
王疾赶忙求饶:“老爷,小民一时糊涂啊。”
尤立州问:“你愿意把这些田地还回去吗?”
“这……”
那个跪在旁边的王甲转头骂他:“快把我家的地还我。”
尤立州一拍惊堂木:“王疾,你要是不愿意还,就要挨板子,来人呐,先打他二十板子。”
衙役们纷纷应声上前将王疾按倒就要打板子,王甲狠狠地冲他啐了一口唾沫。
眼看就要挨打,王疾急忙求饶说:“老爷,小民愿意出钱。”
尤立州说:“先别打。”
然后指着王疾说:“你说你要出什么钱?”
王疾说:“小民出钱买下这些地。”
王甲大喊:“我就要我家的地,我家的地可都是良田,他要拿买贫地的钱买我的良田。”
尤立州诱导王甲说:“这样吧,王疾买下这些地,衙门再把淤田分你一些,怎么样?你拿了地又拿了银子,一举两得。”
“这……”,王甲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赚了还是赔了,不敢答应。
“你要是不吭声,本官就当你同意了。”
“老爷,我就想要回我家的地。”王甲想要反对。
尤立州瞪起眼睛用手指着骂:“你也别得了便宜还不饶人,王疾出银子,衙门出地,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王甲只能磕头说:“就按老爷的意思来办吧。”
事后王疾给了五两银子,王甲拿在手里满脸嫌少,良田卖出贫地的价,王甲直摇头。但衙门又拨了一块儿淤田给他,虽然比起之前那块儿地还少了不少,但好歹有地了,自己要是再闹事恐怕什么都得不到还得挨板子。
衙门的人语气生硬地说:“行了,钱也拿到了,地也拿到了,以后好好种地,别再跑衙门告来告去的。”
这分明就是警告。
王甲就是再不满意,此时也只能说:“多谢青天大老爷。”
事情解决了,富商王疾仅用五两银子的便宜价格就买了一块儿肥沃的好地,王甲拿了银子拿了淤田也不敢计较了。
倒是王知县越想越气:“这不就是让衙门替奸商擦屁股嘛。”
王知县背着手走来走去,这种事开了头以后还会发生。总不能每次都替这些奸商收拾烂摊子,说不定以后还要把衙门赔进去,骂名都让自己背了。
王知县一连纠结几天,终于下决心告到朝廷那里。信里把尤立州上任这些年的荒唐事都给写清楚了,比如收受贿赂;比如整日斗蟋蟀,老百姓为了赚钱跑到皇陵抓蟋蟀;又比如动用权力强逼百姓廉价卖地,然后让衙门划分淤田给卖地百姓,用以补偿因奸商廉价卖地造成的损失。
这些事被王知县一一讲明。
御史整理了一下,把这些事写在奏本上,参了尤立州,要弹劾他。
尤立州这些事连皇帝都觉得荒唐,一个知府不为民做主,整天斗蟋蟀、斗蝈蝈成何体统,每年拿着朝廷俸禄不敢正事,还要收受钱财。最不能饶恕的,就是为了给他找蛐蛐,当地百姓提着脑袋私闯皇陵。
“敢随意跑到皇陵里面去,好大的胆子”,皇帝想想都痛心,以至于当场失态怒骂。
李颂之接到旨意带上人马就南下去了。
他们像是地府来的使者,带着的从来都是死亡的警告和惩罚。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动了里面的人。
一个仆妇小跑着过来开了门,此时一群穿着官服的人站在门口,一双双锐利的眼睛看向她。
她紧张的问:“你们是?”
李颂之声音低沉着回答:“我们找尤知府。”
仆妇在知府家多年,什么当官的、有钱的也不是没见过,今日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也着实吓了一跳,慌忙跑进去内宅。
旁边的缇骑上前推开门,李颂之带着人进了院子。
过了一会儿,尤立州的妻子带着丫头出来,刚走到院子看到缇骑们站了一院子,没敢靠近,胆怯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魏荣亮出“驾帖”,喊道:“北镇抚司办案。”
夫人大吃一惊:“啊?”
魏荣接着说:“奉旨意前来见见尤知府。”
夫人赶紧说:“我家老爷就在屋里。”
说完叮嘱丫头:“赶紧去叫老爷出来。”
丫头转身就跑进屋里。
魏荣对夫人说:“不用了,我们自己进去‘请’他出来。”
说着,魏荣一挥手,多数缇骑跟着进去了
剩下几个缇骑站在李颂之身后守着。
一会儿,尤立州被两个缇骑押了出来。
李颂之招呼一声:“尤知府。”
尤立州满脸仓惶,浑身颤抖。
尤立州的妻妾、子女、丫头仆人被赶到一边。
尤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惶恐的站在院子里,等待发落。
不一会儿王总旗和缇骑们就抄检出不少古玩、字画、蟋蟀彩盅,还有大量银两,最后又找出了那个玉制的蟋蟀盆。
缇骑们往院子里抬了一箱又一箱,字画古玩抱出来摆在院子里。
李颂之一眼看见了一个玉盆和一个玉如意,走过去先拿起玉如意看了一下就放下了,而后又拿起旁边那个玉盆仔细端详,十分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尤立州看了一眼,哆哆嗦嗦没敢吭声。
“尤知府——”
李颂之举着玉盆高喊了一声。
尤立州其实已经满头大汗了,嗓音颤抖:“这、这……”
“你不说是不是?”
李颂之走到下人们的跟前说:“这是什么?”
一个丫头说:“这是我们老爷用来斗蟋蟀的。”
“哦,尤知府好雅致啊!”李颂之面带讥讽,轻轻放在地上。
李颂之温言说道:“尤知府,早就听说你很会玩儿,尤其是对这些蝈蝈啊、蚂蚱啊什么的很有研究,还听说有人为了给你找蛐蛐都跑到皇陵里去了。跟我们去京城一趟吧,让京城里的老爷们也见识见识。”
魏荣在一旁讥笑:“呵!”
尤立州:“自从我上任以来,治理水患,清理流民,我没有辜负皇上和朝廷。”
李颂之站在那儿,不气不恼,嘴角带着一丝冷笑,说道:“尤立州,你刚上任的时候也确实做过几件造福于百姓的事,后来呢?以为官坐稳了就可以享受了是不是?你敢承认你没有包庇当地拖欠税粮的乡绅士族吗?你敢承认没有包庇欺男霸女、强占民田的富商吗?你自己从中贪了多少不需要我跟你明说了吧!看看这一院子的东西,你还敢嘴硬。”
说完冷冷看了尤知府一眼。
尤立州骂道:“你们锦衣卫就是皇上身边的鹰犬爪牙。”
李颂之一字一句呵斥道:“你敢辱骂锦衣卫是皇上的鹰犬爪牙?”
魏荣气的上前就要打,被李颂之伸手拦住。
王总旗劝说:“魏百户,等咱们回去再跟他算账。”
李颂之两眼一瞪:“锦衣卫乃天子亲军,你哪里是在骂锦衣卫,你分明是在骂皇上,尤立州你胆子挺大,这笔帐是不是该去诏狱里算一算?”
尤立州惊恐之下为自己狡辩:“我们读书人甘愿为皇上、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李颂之冷笑道:“尤知府,谁还不是个读书人呐,你可别玷污了‘读书人’三个字。都是官场中人,哪一个不是为陛下、为朝廷效犬马之劳的!哪一个不是陛下看中的忠臣良将!”
李颂之仰着脸,目露厉光。
尤立州怂地冷汗直流。
魏荣在尤立州面前冷笑:“呵呵,诏狱里的小玩意儿可比蟋蟀好玩儿多了,到时候一个一个拿出来给你玩儿。”
尤立州立刻瘫软了下来,
此刻,身着飞鱼服的李颂之站在尤立州眼前,面目冷峻,像极了深夜出来捕猎的老虎,给了尤立州强大的压迫感。
“你家里还吊死过一个丫头是吧。”
李颂之淡定地问,此时手里掏出玉流珠捻动着。
尤立州浑身一哆嗦,过度紧张使他呼吸急促起来,他两腿一软,如果不是缇骑们押着,当场就能跪下。
几年前尤立州家里一个丫头不堪打骂在屋里吊死了。
丫头父母住在乡下一直不知道这事儿,由于当年是签了卖身契的,生死交给主人家,他们即使知道也不能去闹,所以这事一直没人追究。
可即便是官员,打死或逼死下人也得受到朝廷追责的。
已经过去几年了没想到今日竟然被泄露了出去。
这件事儿就得跟尤立州的其他罪名一起清算一下,罪名越多越容易处治他。
不过此时,一名缇骑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大张纸,说:“李指挥,这是什么?”
李颂之接过纸张看了看,意味深长地说:“原来如此。”
魏荣和王总旗凑过来问:“李指挥,这是什么呀?”
李颂之神色凝重地问:“你们还记得东厂的‘点将录’吗?”
魏荣说:“记得啊,天魁星是吏部尚书,托塔天王是南京户部尚书,天机星是京营提督太监章永。”
王总旗接过话:“还有地魁星是吏部郎中,天巧星是太仆寺少卿,其他的都忘了。”
李颂之说:“你们再仔细看看这个。”
魏荣和王总旗两双眼睛在纸张上仔细一瞅,刚才他们所说的官员都在上面。
两人一是惊叹:“这不会就是那个‘点将录’吧。”
李颂之微微一笑,冲着尤立州喊了一声:“尤立州,他俩猜对了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也在上面,是不是啊,‘地耗星’!”
魏荣和王总旗一时惊得四目圆睁:“‘地耗星’?李指挥你是怎么猜到的?”
李颂之站在尤立州跟前,两眼盯着他说:“为官前期耗费心力为民办事,后期则又消耗民力长期玩物丧志,这个‘地耗星’用在他身上一点都不过分。尤立州,我说的没错吧。”
尤立州紧闭双眼,低着头,满头大汗,此时此刻说什么也没用了,如今落到锦衣卫手里是不会有好下现场的。
魏荣:“李指挥真是神了,这么一解释全都通了。”
李颂之笑言:“我也没那么神,你们看看‘地耗星’旁边是不是有个不起眼的‘小点儿’,那就是标记。”
王总旗看了一眼说:“是有个‘小点儿’。”
李颂之下令:“把他们都带走。”
尤立州突然哀求说:“有什么罪我自己承担,请放过我的家人。”
李颂之面无表情,讥讽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你不是第一天当官吧,从你第一次犯错误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你的家人会有什么下场。”
接着用手抖了抖“点将录”,意味深长地说:“想靠这个在官场上‘斗法’,你还是有点天真了!”
李颂之看着满院子的不义之财,意味深长地说:“尤立州,你要是早死几年,说不定是个好官。”
而后示意其他缇骑:“赶紧带走。”
李颂之冷漠地看着尤立州被两名缇骑押走了。
院子里,尤家人一声声哭泣,王总旗不耐烦地喊了一声:“都带走”。尤家人跟着被一起押走了。
尤家一个个被带走了,李颂之拿着那张“点将录”又看了一眼。
魏荣问:“这尤立州手里怎么会有这东西?难道他跟东厂有联系?”
“恰恰相反,这东西本来就是他们这些文官弄出来的,他们想用这东西互相联络,逐渐形成一个势力,只不过东厂恰好得到了这么一份东西,前任东厂提督德保就顺势照着上面的官职和人名,想一个个把他们拔除掉。德保要是没有倒台,尤立州他们早晚也会落到东厂手里。”
魏荣和王总旗感叹:“原来如此。”
一行人完成任务押着尤立州回到了京城。
李颂之拿着“点将录”进了宫。
一大早,朝堂上的文官们在武斗,一方官袍被扯烂,另一方乌纱帽被揪下。
挥拳的,脚踹的,十分不讲武德。
一顶乌纱帽飞落,躺在地上。
皇帝见没人来捡,就悠闲地走下龙椅,亲手捡起乌纱,掸了掸灰,用手托着,左右环顾。
“呃……。”
刚想开口寻找失主,跟在身后的小太监悄声说:“陛下。”
皇帝扭头看着这位太监,小太监用手指着一名官员。
皇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名官员失了乌纱,此时正跟别人打成一团。
皇帝喊:“这是谁的?”
似乎声音小了点,没人听见。
皇帝又提高嗓门大喊一声:“这是谁的项上‘功名’啊?还有没有人要啊?”
那名丢了乌纱的官员赶紧跑过来,惶恐地说:“陛下,这是臣的。”
皇帝忍不住笑:“哎呀,这可是祖坟冒青烟才得来的东西,怎么能这么大意呢。”
那官员连忙致歉:“这都是臣的过失,请陛下恕臣无心之失。”
皇帝对着众位大臣打趣说:“下一次谁再把饭碗丢了,就花银子到朕这里来买。”
说完把乌纱递给对方,那官员双手接过赶紧戴上。
皇帝:“你们继续啊。”说完下朝去了。
各位大臣面面相觑,倒有些尴尬之色。
此时李颂之刚好进宫。
李颂之:“陛下,此次抓捕尤立州的时候,从他家抄检出了一样东西。”
皇帝:“什么东西?”
“请陛下过目。”说着李颂之打开“点将录”并双手捧上。
余恩接过“点将录”呈给皇帝。
皇帝看时,李颂之忙解释:“陛下,臣怀疑这是‘点将录’。”
皇帝看完后,深深出了一口气。
“余恩,把这东西烧了吧。”
“是。”余恩接过了“点将录”。
李颂之不明白皇帝地意思,问道:“陛下,为什么要烧毁?”
皇帝叹了口气,深沉又无奈:“这上面写的或许都是真的,但要把这些人都给整治了,朕还有人可用吗?从先帝开始到朕这里,三十余年间,裁撤的大小官员四百余名,两任东厂提督抓捕的大小官员一百余名。朕何尝不知池水已浊,但‘水至清则无鱼’,浊水亦能行舟。为君之难,莫过于此。这东西不能留,在他们没有牵扯进谋逆或贪腐案件时,你们也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余恩在殿内当场烧毁这份“点将录”,李颂之看着铜盆内燃烧的火苗,心内已十分明白皇帝的意思。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眼下只能处置尤立州一人。”
“你去吧。”
“是。”
李颂之转身离开了幽深的宫殿。
尤立州及其家人被定罪处罚后,李颂之终于可以回家了。
看到李颂之回来了,宋明鸿一阵惊喜,再看到李颂之的脸面又被晒黑了,宋明鸿又笑了:“果然每次出去必定要被晒黑。”
李颂之多日才回家此时心情也很好,笑吟吟地问:“怎么样,这段时间家里没事吧。”
“没有。”
“你也好吗?”
“好着呢,这段时间府里经常送东西来。母亲说都是滋补的。”
李颂之含笑说道:“给多少你就收下,你现在需要照顾。”
宋明鸿笑着说:“可惜你回来晚了,这中秋节已经过了。”
李颂之不在乎的说:“什么过节不过节的,这些年我都习惯了。”
“中秋那天,我和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一起进宫了。”
“哦?你也去了?都看到什么了?”
宋明鸿:“首先这皇宫很大,其次见到了皇上、皇后和太后,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
李颂之笑着说:“没事儿,第一次紧张,以后就不紧张了。皇宫里热闹吧?”
宋明鸿点头说:“确实很隆重,原本刚进你家的时候我就紧张,进了宫才知道还有这么大的排场,很多没看过的,吃过的都享受了一遍。还有那个雍王和定王送进宫的,好稀奇的东西。”
“说是珊瑚,我看有几尺高,还有一尊玉雕,像一座小山。”
“那雍王和定王没打起来?”
“这倒没有,难道他俩打过架?”
“嗯,小时候他俩谁也不服谁,太后的侄子何庆达还被定王打哭了。”
李颂之想想都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