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渐深。张府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在父子之间的冰冷气氛。
张世尧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案后,手里拿着烫金的请柬,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鹰。张飞洋站在书案前,身姿挺拔,穿着医院的白大褂还没来得及换下,脸上带着连日手术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紧绷的戒备。
“飞洋,你看看这个。”张世尧将请柬推到他面前,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周末,孙司令在家设宴,为他刚从英国回来的侄女孙小姐接风。孙司令特意点名,请你务必到场。”
张飞洋目光扫过请柬上“孙维仪”的名字和“恳请张飞洋医生拨冗光临”的字样,心猛地一沉。孙司令是驻防武汉的实权人物,他的侄女孙维仪,传闻中留洋归来,家世显赫,容貌出众,是眼下武汉社交圈最炙手可热的名媛。父亲此举的用意,不言自明。
“父亲,”张飞洋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周末我医院有值班安排,恐怕抽不开身。孙司令的美意,我心领了,还请父亲代为婉拒。”
“值班?”张世尧嗤笑一声,“我已经问过你们院长了,你周末轮休。飞洋,在我面前,不必找这些借口。”
张飞洋的脸色白了白,沉默下来。
张世尧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飞洋,你年纪不小了,该为自己的前途考虑考虑了。孙司令是什么身份?他的侄女,无论是家世、教养、容貌,哪一点配不上你?若能结成这门亲事,对你,对我们张家,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清楚!”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我知道你和那个江馨走得很近。那个女孩子,或许有几分小聪明,但她是什么背景?她哥哥江铭是什么人?你心里应该明白!跟我们张家,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跟她纠缠不清,只会惹祸上身!”
“父亲!”张飞洋猛地抬起头,眼中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江馨是什么样的人,我比您更清楚!她善良、坚韧、有理想,和她哥哥是两回事!我的感情,我自己能做主!”
“做主?”张世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怒意,“你能做什么主?在这个乱世,个人的感情算得了什么?婚姻大事,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是利益结合!你以为凭你一个医生的身份,能护得住她?能护得住你自己吗?孙司令那边,我们已经放出风声,人家姑娘对你也有意,你这是要让我和你大哥,让整个张家下不来台吗?”
“那是你们一厢情愿!”张飞洋寸步不让,胸口剧烈起伏,“我从未给过孙家任何暗示!我心里只有江馨一个人!除了她,我谁也不要!”
“混账东西!”张世尧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哐当作响,“你被那个姓江的丫头迷了心窍了!她给你灌了什么**汤?让你连家族利益、个人前途都不顾了?!”
“这不是**汤!”张飞洋直视着父亲愤怒的双眼,“是我的心!父亲,您一辈子权衡利弊,经营关系,可您有没有想过,我想要的是什么?是一段纯粹的感情,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不是一个政治联姻的筹码!”
“纯粹的感情?志同道合?”张世尧气得脸色发青,指着儿子的手都在抖,“幼稚!可笑!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你跟我谈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没有家族做后盾,没有权势庇护,你那点所谓的感情,顷刻间就会灰飞烟灭!江铭就是前车之鉴!你想步他的后尘吗?”
张飞洋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的路,我自己会走!不需要靠联姻来换取什么!”
“你……你这个逆子!”张世尧彻底被激怒了,他几步冲到张飞洋面前,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扇了下去!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张飞洋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左脸颊上浮现出清晰的指痕,火辣辣地疼。他僵在原地,眼中充满了震惊、屈辱,还有深可见底的悲伤。
张世尧打完,手还停在半空,胸口剧烈起伏,显然也气得不轻。他看着儿子脸上的红痕,眼中闪过后悔,但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和顽固。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张飞洋缓缓转过头,抬手碰了碰刺痛的脸颊,声音异常平静:“父亲,这一巴掌,我受了。但是,我的决定,不会改变。周末的宴会,我不会去。孙小姐,我高攀不起。”
说完,他不再看父亲一眼,转身,大步走出了书房。张世尧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颓然坐回椅子上。他疲惫地闭上眼,揉着发痛的太阳穴。父子之间那道原本就存在的裂痕,经此一事,已变得如同深渊,难以弥合。
张飞洋径直走出张府,冬夜的寒风刺骨,却远不及心头的寒意。脸颊依旧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心。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没有星月的夜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和江馨想要走下去,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然而,想到江馨清澈坚定的眼神,他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眼中重新凝聚起更加坚定的光芒。张飞洋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找江馨。脸上火辣辣的痛感提醒着他刚才书房里那场激烈的冲突。他发动汽车,朝着医院的方向驶去。
医院走廊,灯光清冷,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气味,反而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他径直走向江铭所在的病房,或许,此刻只有同样身处漩涡中心、却能保持异样冷静的人,才能让他感到安宁。
推开病房门,正看见护士在给江铭手臂上的伤口拆线。江铭靠坐在床头,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些,但眉宇间依旧带着伤后的疲惫和惯有的警惕。他闻声抬头,看见是张飞洋,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护士动作利落地拆完最后一段线,仔细检查了伤口愈合情况,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端着器械盘离开了,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线拆了,恢复得不错。”张飞洋走到床边,声音有些沙哑,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些,“再过几天,就可以考虑出院静养了。”
江铭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从他略显凌乱的头发、疲惫的眉眼,最后落在他左侧脸颊上——虽然光线昏暗,但仍能隐约看到一片不自然的红晕,甚至微微有些肿胀,与周围的肤色形成对比。
忽然,江铭掀开被子,动作利落地下了床,尽管左臂还固定着夹板,但整个人的气势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他走到张飞洋面前,距离很近,目光如炬,紧盯他脸上的痕迹。
“怎么回事?”江铭没有丝毫寒暄客套。
张飞洋下意识想偏头避开他的视线,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张了张嘴,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比如不小心撞的,或者手术太累精神不济。但在江铭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下,所有谎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苦笑了一下,垂下眼睑,默认了。
江铭眼神复杂地变幻了几下,他不再多问,只是沉声道:“换上便服,跟我出去一趟。”
“出去?你的伤……”
“拆了线就死不了。”江铭打断他,语气不容拒绝,“心里不痛快,憋着会出毛病。跟我走。”
二十分钟后,医院后街不起眼的小酒馆里。油腻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空气中混杂劣质烟草、烧酒和卤菜的味道。角落里,张飞洋和江铭相对而坐,面前是两杯烫热的、廉价的烧刀子,一碟花生米。
江铭用没受伤的右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让他蹙眉,但眼神却清明依旧。他看向沉默不语的张飞洋,直接点破:“家里给的?”
张飞洋猛地灌了一口酒,火辣的感觉从喉咙烧到胃里,“孙司令的侄女……父亲想撮合。”
他没说太多,但江铭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权势联姻,家族压力,观念冲突……他太熟悉了。
“就为这个?”江铭的声音平静无波。
“不止。”张飞洋抬起头,“还有……你,还有馨儿。他觉得是负累,是危险。”
江铭沉默了片刻,又喝了一口酒:“张世尧的顾虑,不算全错。” 他这话说得极其客观,甚至冷酷,“在这个位置上,他必须权衡。你的选择,在他眼里,确实是离经叛道,甚至是……愚蠢。”
张飞洋握紧了酒杯,指节泛白。
“但是,”江铭话锋一转,“挨了这一巴掌,你后悔了吗?打算听你父亲的安排吗?”
“绝不!”张飞洋脱口而出,“我既然选择了馨儿,就绝不会回头。只是……前路似乎比我想象的更难。”
“难?这世道,活着本身就不是易事。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活,更难。挨一巴掌算什么?比这痛十倍百倍的滋味,多了去了。” 江铭晃了晃自己受伤的手臂,“没有什么路是容易走的。关键是,你选的这条路,尽头有没有你非见不可的人,非守不可的东西。”
他盯着张飞洋的眼睛:“你现在告诉我,你选的那条路尽头,是什么?”
张飞洋没有丝毫闪躲,清晰地回答:“是江馨。是一个有她的未来。”
江铭看了他几秒,忽然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就别摆出这副丧气样子!一巴掌打不掉你的决心,就证明它够硬。剩下的,就是一步步往前走。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除非你自己先趴下,否则没人能逼你回头。”
他的话语简单、粗糙,敲散了张飞洋心头的阴霾和自怜。是啊,既然选择了,就没有回头路。父亲的反对,外界的压力,都是预料之中的阻碍。这一巴掌,不过是让这阻碍变得更具体、更刺痛而已。
两个男人,在狭小嘈杂的酒馆里,就着劣质烧酒,进行了没有过多言语,却直达心底的交流。
离开酒馆时,张飞洋脸上的红肿未消,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明和坚定。
“后天是馨儿生日。”
“嗯,我得赶紧去买个礼物。”
[摊手]来了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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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请柬与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