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烈火像是顺着温和明的灼灼目光,连成一线,在苏凌日常无时无刻不如同幽潭一般无波无澜的眼底燃出了一道清冷又极炙的白焰。
“我如果都想听呢?”
温和明的唇边漾开了一丝笑意,沸反盈天的神经反而清晰了起来,将无人知晓的混乱与紧张压了下去。
至少,他这样按捺不住的冲动,是正确的,只要对方对于这个私愿意了解。
“从公来说,可能之前我在娱乐圈的表现可能会让你对于我的性格与习惯有一些误解。
我既然选择了进入娱乐圈,就不会甘心于只去在巨头瓜分后喝一点残羹冷炙,或者毫无意义地去做一些和它们一样重复陷入因果律的事情。
我要的是独特,是碾压,从各种方面。或许在你看来,这可能像空头支票,或者不知天高地厚,但这确实是我的想法,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分晓。
那么在艺人这个纬度,我的首选就是你。”
苏凌沉默着,并未有温和明想象中的动容,他不由得有些提心吊胆。
经过这段时间的狂补,他基本上将苏凌的那一整个相关压缩包看得差不多了,自觉也是对苏凌很了解了。他曾经在采访里说过,他确实很容易被感动,日常生活中有很多时候都会表现在神情上。
那么这是因为在私下与采访中的状态不同还是因为苏凌看出什么来了?
他这段话确实说得有点心虚,半真半假,他确实是要独特与碾压,但选择并非是苏凌。就像苏凌刚才提出的问题,初期立足的关键时期,他不可能把整个公司押注在苏凌的身上。
经过两轮开会,公司核心已经通过了一项决策,对一位当红多年拿到视后且正在转型进军电影界意图冲击女配奖项乃至影后的女演员进行邀请,这段时间已经在接触中,只待公司彻底组建完全就正式发出合同。
至于苏凌,一应超出应有待遇的资源人情配置走的是温和明的私账,直到其回报大于等于该资源预期收益。
他诡辩了一下,悄悄偷换了概念,也不算说谎,他单纯作为温和明的首选确实是苏凌,但公司与温总的首选一定是那位女演员。
对于这些阴私手段、偷换话术,苏凌应当不是很清楚,但温和明领略过苏凌非同一般的直觉。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表演需要高度的共情与捕捉挖掘最细微情绪的能力,苏凌在包容得宛如圣父的同时,又像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照妖镜,将人类诸般最幽微的善意与龌龊照射得无所遁形,只是默然不语,不妄加评判。
观察、知晓于他而言只是字面意思,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眸不会将自己的主观情绪添加,任凭它原模原样作为他观察的案例封存在记忆深处。
温和明的霸道性子随了他母上,乃是一头不惧权威迎难硬上的倔驴,哪怕头破血流都要从各种老狐狸毒蛇蛊王狼王身上撕下一块肉,血腥味只会让他无比兴奋。
可无端的,他有点怵苏凌这样一只温和淡然的卡皮巴拉,生怕从这仿佛能随时割肉饲鹰的圣父眼中照见自己机关算尽的丑陋。
苏凌翻阅着合同,对于他来说,这份合同远比温和明以为的份量与诱惑要重,毕竟对于温和明而言,这些都是轻松就能作饵的,他也感受不到两人视角的天壤之别。
有了这份合同,就代表苏凌在这三年中不用对任何一个他一见钟情极富创作欲的角色望洋兴叹、求之不得;
他无需像之前一样头破血流才能得到一个舞台机会、不必从各项支出中尽全力抠出给专辑的预算;
他不必担忧已经定下来的角色随时被别人截胡,也不会再被人粗暴地打断关于角色创作的想法,主创团队没有人敢不重视他的意见;
在每一次招来狂烈的网暴之时,他不用一遍又一遍地逼迫自己直视、将这些话当做锻炼心脏的磨刀石,安然高卧等待专业团队迅速处理。
他并不清高,流量与出名来临他也不会故作姿态称自己是不需要这些的艺术家,他的野心需要这些来支撑他获取这样的机会,才能与更优秀的剧本主创碰撞、才能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舞台,突破每一次边界。
而现在,他等了七年,或者说十二年,乃至更久远的机会就在眼前,说不动心那是天方夜谭。
只需要确认无误后签下名字,他梦寐以求的一切都能尽数纳入怀中,甚至他曾经最放纵自己痴心妄想的时候也不过渴望过其中一二。
“你说了公,那私呢?”苏凌微微侧头,午间来临,市集收摊,行人也各回各家,祭五脏庙的时间,世界仿佛回到了原始态,寂静而不森冷,正适合缓和那些能够把人的神志一口吞下的贪婪欲/望。
这是没看出来?喜怒不形于色是因为工作习惯?温和明着实看不出来苏凌那单薄的身躯中藏着多深的意识。
他从来只知道对对手如何蛇打七寸,对合作者如何以利诱之,却从来没有过经验,该如何对待自己喜欢的人。
因此他只好将一团胡思乱想揉回思维深处,随手在裤子上磨了一把汗,也抹平了一把七上八下的脑神经,继续撑起一片淡然自若的人样,几乎是完全被本能趋势:
“从私心讲,我想要和你能够更长久地见面,亲自参与你的事业规划,我们互相建立更深的了解,占据彼此更重要的位置,我希望之后你每一次出工时都能想起我,每一项成绩都与我有关。”
大概是从来没听过这样生硬奇葩如同模板报告一样的告白,连温和明手机都听不下去,惨烈地嚎叫了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拒接了电话,根本没管来电人,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耽误他的正事。
他被手机追着咬得格外狼狈,苏凌将桌子上静音的手机拿起来,拒接了电话,给导演编剧回了几句信息,温和明的手机总算停止了撕心裂肺的呐喊。
温和明几乎是第一时间看向苏凌,却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猝不及防地被打断本身就代表不吉利,他忽然莫名产生了些不好的预感。
苏凌缓缓将合同合上,首页在上,崭新得毫无痕迹、如同从未被人动过从未被揣摩在意过,像是从来没有牵动过什么人的心绪。
“三个多月前,《留行》刚刚开始剧本围读,温老师让我教你跳舞,正巧我在练习一个舞台的舞蹈,于是让你去排练室找我。”
才仅仅三个月,却恍如隔世似的,温和明现在想起来都深觉那会儿自己摆着一张臭脸,死鸭子嘴硬,说的话最后全都在自己身上插满了flag。
如果四个月前有人告诉他,他这种注孤生的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牵肠挂肚、发展出各种龌龊的想法,他一定会一巴掌把这人的脑袋摁进岩浆里清醒清醒。
这辈子温和明都没怎么体会过不好意思,没想到在苏凌这儿品味了个全套:“是啊,那会儿初识你,就觉得这人怎么能这么在我审美点上,才华横溢、顺和温柔却锋芒耀眼,你把人摁在地上的时候,美得如同审判天使。”
“我听到了,那天晚上。”
“啊?”温和明在眼睛打出了一盘蚊香。
“他也配?一个小明星而已,我之前见过多少个,处心积虑地往上贴我都嫌脏。难得看见这么蠢的,看着新鲜,钓过来玩玩……”
在苏凌平淡的复述声中,温和明的脸色渐渐从困惑变得煞白,仿佛预见了什么即将被凌迟的命运一样,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谁才是这段话指向的对象。
苏凌怎么还可以这样古井无波,这样若无其事地复述这种贬低侮辱的话,就好像不知道这段话的主角是自己一样。
“不要说了!停下!”
苏凌在温和明几乎要崩出机关枪的制止声中停下了声音,睫毛蝶翼一样垂着,在眼下投下了一片阴影,看不分明神色,像是无悲无喜的神明雕像。
其实这些年,尽管看剧本是家常便饭,苏凌的速记依旧不是很强,通常都是置身于情景中,找好逻辑、感情,想好动作,最后才自然而然地串联起台词。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段感情太过鲜明,只是一遍,他就记得清清楚楚,终身难忘。他说得平淡无奇,心脏却依旧不争气地绵延地绞痛了起来。
温和明双手抱头,整个人仿佛已经布满了裂痕,无地自容。
苏凌缓了三口气,于是谁也看不出他刚才也有一瞬间失态。
“抱歉啊,当时看你扭伤,想给你送药,不是故意偷听你们的谈话。”
他为什么还要道歉?就像是哪怕要拿这等伤害当谈资取笑也视若无睹?这几个月和自己的每一次相处,他都是处于什么视角、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你听我解释,对不起,我就是一智障巨婴,从来都不知道心动是怎么回事,那会儿被你吸引,头一次心不受控,就是个王八蛋,口不择言,我之后对你都是真心的,没有耍你……”
沁凉的触感落在唇上,忽而阻断了温和明的未尽之言,苏凌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面前。
低头垂眸之时,日光洒落给苏凌描了个金边,他像是个遭受黑暗侵袭却依旧悲悯世人的黑发黑眸天使。
“不必说了,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你所做的一切,我不至于看不出来是真情还是假意,我也接受你的道歉。”
天使的原谅何其神圣贵重,可温和明心中的慌乱却愈发浓重,像是有什么他摸不清的拥有即将悄然逝去。
“但这份合同我就不拿了,这几个月的共事到这里也即将告一段落了,还有最后一场戏。
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那或许是一段新的开始,再见了,温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