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苏凌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是什么，糅合着太多混沌在一起的存在，似乎经历过漫长的搅拌沉凝，似乎变得缓慢统一，细看却折射出无数变幻的色彩，甚至还沸腾着无数的神经元。
温和明将所有特意调动的观察探究牢牢地锁在了目光之后，仿佛他只是真的想让苏凌帮助他探查一番市场。
他完全确定苏凌对于这种剧有着可以称之为极致的情绪存在，不然他这么情绪稳定、对自我掌控到了几乎严苛的人，不可能在采访的时候突然应激，也不会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第二次提及的时候依旧无法全然自控。
能让苏凌应激的总共能有多少，这短短几天让他遇到这么多次？
作为一个商人，温和明觉得正常情况下自己都要洋洋自得于天赐良机了，这种气运可是请多少风水先生都做不到的。
然而，从心底密密麻麻泛上来的冲撞着胸腔的酸涩疼痛，却轻而易举地冲散了这种习惯性思维，甚至连一毫秒都没用到。
那些迅速弥漫开来的情绪太陌生了，让温和明措手不及无所适从，本能驱使着他想干点什么。是什么呢？
温和明迟疑着第一次接受了由这样浓烈情绪主导的肢体语言，而后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催促着他张开手臂的信号——是一个拥抱的动作。
莫名的，像是嗅到商机的敏锐，温和明第一次“嗅”到了一个人的情绪：他很难过，你抱抱他。
温和明咬了一下舌尖，钻心的疼痛终于及时掐断这种太过浓烈的情绪驱动。
不行，太快了，会吓到苏凌的。卡皮巴拉受到惊吓不会像是惊弓之鸟，扑棱着翅膀飞开，它只会用一层又一层的无形屏障把自己裹得越来越严，把自己的心封得越来越死，用冰寒锋锐的冷铁固执地磋磨自己。
因此他只是突然打住，像是寻常人发现朋友不喜欢某个话题一样小心地问道：“你是……不喜欢这个剧情？还是不喜欢大制作偶像剧？我就这么一提，毕竟剧的规律不好捉摸，近十年年轻艺人流量暴涨与维持的规律还是很好统计的，没有别的意思。”
那些满溢又空旷的纷杂似乎渐渐褪去，又仿佛只是重新变成了无形的沉积，填塞在了苏凌的周身，更显得孤寂伶仃。
他未发一言，沉默地向前走去，温和明皱了下眉，被风托举的手只是向前伸了一下，就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他摇了摇头，跟了上去，几乎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记忆中，也是这样一个阴冷的天，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潮湿气，头上乌沉乌沉的云翻滚着积蓄着暴怒。
苏凌像是幽灵一样晃进了一个店，从店家吧台旁的一面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颧骨撑起了薄薄的皮肉，在脸颊处凹陷了下去，眼睛被不健康的骨感显得格外大，充斥着戾气，他苍白得吓人，过长的头发不仅没遮挡得住戾气，反而加重了阴鸷。
他漠然地收回视线，拿回了身份证，十分格格不入地走了进去，落座在一群吵吵嚷嚷着帮战的热闹学生的旁边。
真朝气蓬勃啊。
“你曾经有过别人看来很莫名其妙、甚至可以称之为偏执，但自己依旧坚持的事情吗？”
苏凌忽而发了问，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一个才认识不到两个月、阶层不同、坚持不同、或许永远也不会懂他的人说这些，毕竟就连董安易他也没有说过。
可是就是这样一种冲动，在他的规划与习惯之外，就算交浅言深，说出来也并不后悔，没有被窥视到的不适，莫名觉得会得到回应。
莫名其妙……
温和明忽而笑了下：“不用有过，我现在也很莫名其妙，称不上偏执，毕竟我连自己到底在执什么都不清楚，也称不上坚持，毕竟也没有目标。”
这倒也是，大少爷下凡，又不是玩票的纨绔子弟。这点上，其实温和明对他也全然没避讳过，好几次苏凌和他对戏都看到他电脑平板上的调研报告投资意向书季度总结财务报表等等令人眼花缭乱的繁忙公务。
再加上时弘泽以及那帮纨绔子弟对他本人的态度，那是对一个只有家中荫庇的少爷万万不会有的畏惧。
这样的事业有成，在娱乐圈待着。虽说演戏相较很多同龄流量来说也算是可圈可点，但如果说是爱好使然，那么每每温和明在面对各类报告时的专注笃定与兴奋狂热又算什么。
总不能因为素质使然，温和明不耍大牌好好拍戏的态度已经吊打了很多混日子的关系户们，就冤枉温和明拍戏不温不火的模样就能代表他的热爱。
确实足够让人不解，想来在温和明那个圈子里也代表着莫名其妙离经叛道？
“你自己也不清楚？”
苏凌转过头来，温和明微微加快步伐，走到了他旁边，地上的积水映照出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是啊，不清楚，大概是吃饱了撑的？用很多人的话来讲，饿几天出去吃点苦头就好了，万恶的资产阶级无病呻吟矫揉造作而已。”
“很多人吗？”苏凌眨了眨眼，温和明能看到那长得不像话的睫毛扑簌了几下，莫名颤出了黯然的破碎感，像是神明悲悯。
温和明虽然平时没少去翻各种狗头军师的恋爱妙招，苦肉计也不是没用过，茶艺卖惨不管熟练程度如何，也是来者不拒，但这会儿确实没想过卖惨。
选择都是自己做的，人家说得也算是对，况且的确不惨，真要用这种事卖惨也确实太不要脸、太low点了。
但确实没想到苏凌这么柔软，温和明不仅又生出一点忧虑来——这样的圣父心肠，很难不被别人算计得尸骨无存啊。
面前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只见苏凌在阴雨沉积中笑出了一身圣洁暖意：“来自208的无病呻吟。”
叫人怎么能不神魂颠倒。
“我大学的时候没按照我妈的意思选择，上了个风马牛不相及，在圈子里算是个饭后谈资。”温和明对那只莹润如玉的手一触即走，生怕暴露了什么似的，语速都快了几分：“现在又在娱乐圈里挂名，不务正业。”
苏凌失笑：“可你现在依旧选择了从事正业，他们难道不该庆幸幸亏你兼顾挂名吗？”不然岂不是被吊打得更惨？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温和明说道，“耳濡目染，我确实已经打上了这个行业的烙印，无论怎样都会做这个正业。
但现在在这里也可能确实算是一种坚持吧，坚持等我自己想明白，代价是放弃一些可能是黄金期的时间。”
苏凌蓦然看他，温和明叹了口气：“本来该劝你别因为心结执拗失去机会的，毕竟一部戏一个角色而已，区区几个月时间，如果真的能拿到流量，黄金期的这些年更多提升机会、优秀资源尽在眼前。
从商人的角度讲，一本万利，不拿的人是傻子。
但……你总是比我这样的人有理想有坚持的，虽然我很可能不懂，但它绝对是有理由有意义的，不是偏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