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坐到车里时已经是五点多了。
一夜折腾,接下来还要发声明控制舆论,随时应对突发变故,几个人也都别想消停,董安易和司机索性去附近买点早餐。
车里只剩下了苏凌和温和明,从在医院里,温和明就少言寡语,只是沉默地站在苏凌身边,形影不离,相伴相生似的,这会儿突然开了口。
“你实在不必如此委曲求全。”
苏凌微微侧过头去,给了温和明一个疑惑的目光,他只得说得更明白些:“她们故意那样说,就是为了让你主动说自己可以按时开工。”
“无论如何,这件事是因我而起,剧组两大主演负伤,无法按时开机,我一没负伤,二没生病,配合剧组要求理所应当,没觉得有什么委曲求全的。”
“负伤?”温和明冷笑一声:“我看他们行动挺自如的,如果不是没有痛觉,那当真是全天下忍者前列。”
苏凌有些无奈:“你对他们的意见太大。”
温和明火冒三丈:“是你一见着他们得没了脑子,传销好歹还得动动嘴皮子呢,你直接自己跳了,实在嫌自己被坑得不够多我发展一个保健品公司,第一个大客户就找你。”
好好说话这人就呛他,一开口就是发号施令的味,苏凌也被激出了火:“我如何做是我自己的事,和温总无关吧。”
行,对着认识没两天的狐狸精和狐狸姘头张嘴就是筠枫和青浩,对着他一口一个带刺的温总,又倔又硬,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既然知道我是温总,就应该知道只要我在这儿,没人能给你脸色看,也没人能给你不公平待遇。
我告诉你,如果你肯稍微放下你那点执拗的清高,会有什么应该有的待遇。
今天你这么惊心动魄,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这一辈子险些就被毁了,凭什么不计较?
首先朱文陶我会让他身败名裂,将他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脏事都爆出来,让所有人知道他偷了你的第一,买水军黑你,买毒毁你。
其次剧组都要起码对你有最基础的嘘寒问暖,关心你是否因为这种恶**件后怕,有没有受到精神伤害,并且随时观察后遗症,而不是忙着道德绑架你按时开拍,给那两个故意离组的狗屁主演擦屁股。”
温和明滔滔不绝,愈发的冷峻森然,话音落下,车内一时死寂,几乎弥漫着一种来自生命禁地的冷意。
几乎冷到骨子里,将人的血肉灵魂都要尽数冻结。
他们停靠在背阴的街巷,凌晨的朝阳也照不进大厦林立下沉默的阴影。
苏凌的神色依旧是淡然的,后视镜中也不能让人窥探到刚才他是否有一丝一毫的愤怒与变色。
良久,他只是鼓起了掌:“我向来是知道温总的本事与手段的,哪个艺人倘若有幸跟着温总,那是几辈子烧高香了。”
温和明一听这不咸不淡的话,就知道这人油盐不进,对于他的愤慨不屑一顾,倒像是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一时间火气更被他搓起来了几分。
自从彻底意识到自己对苏凌起了久远心思后的百依百顺也破了功,说一不二的霸总狗脾气瞬间张牙舞爪地露出了真面目:“有些人放着上好的签不要,非要死磕下下签,把高香倒着栽,你说有些人是不是属驴的,非让人抽着走就高兴了。”
话一出口,温和明当即就后悔了。平常他在公司作威作福惯了,对于牛马们除了有作为资本家督促效率与完成度的狠辣,毫无对于人类自尊心的保护。
之前苏凌往往自带一种恬静与禅意,温文尔雅的模样叫人觉得但凡对他说话声音大了些许都是罪过。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留行》杀青后,苏凌就似乎越来越尖锐,那种不动声色的咄咄逼人几里地外都能感觉得到。
平心而论,温和明自小就是天之骄子,在生意场上坑过他的尽数都被他摁着拔尽了爪牙,向来是血债血偿的暴君。
对自己人他也没少得了独断专行,哪怕有这张刀削斧凿的脸,也没耽误他在公司“最混蛋领导”的排行榜上独占鳌头。
一只感情上的二哈也改变不了他狼性的血脉,他肯做小伏低地哄了苏凌这些天已然是意料之外了,被苏凌划清界限又阴阳怪气了八百遍,难怪他怒意上头,开启领导批判模式。
然而,苏凌早在半年前就拒绝了温和明的邀约,他也并不是温和明的员工,温和明也并没有在他面前当领导当老板的资格。
而苏凌,天生吃软不吃硬。
他也只是愣怔了一瞬,其实确然没有十分意外,只是确实这一顿争执来得很有必要。
否则他软弱的心已经又一次地要向着这个一直保护着他、真的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他的男人沦陷了,即使他前面曾经那样地警告自己,他们的观念天差地别,强行忽视问题只会造成未来的相互厌恶怨憎。
遇见温和明后,他对自命运中淬炼出的坚韧有太多次的出尔反尔了,简直称得上丢盔弃甲,迷失自我。他该感谢这一次的,其实温和明大概是感知到了什么,他现在感知到的,才是抛去温和恬静的画皮下真实的苏凌,尖锐、偏执、倔强,有着极度令人生厌的不识好歹、守旧呆板,同时那种对于亲近之人堪称严苛与任性妄为的标准会无时无刻不存在于他的思维之中。
他早该知道,不会有人能够忍受真实的自己的,也确实不该将任何人拉入这样的泥淖之中,思维与感觉是最需要求同存异百家争鸣的,自我不可被他人强行塑型。
对于温和明来说,能够让剧组对他礼遇有加是他的本事,他为剧组带来的价值本就包括特权这一项。他心疼自己在意的人,不愿意让其受到忽略,讨厌看到其遵循为弱者与平民制定的法则,且愿意庇护。
没苦硬吃没事找抽,大概确然是温和明对于他的从善如流遵守合同给的评价。
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而温和明也确实在一针见血——清高,从古至今其实都在代表贬义。这个时代就是在飞速变迁的,固守于旧时代的坚持、拒绝一些唾手可得无伤大雅的手段与工具就是会错失许多机会,像是坚守于远古荣光的愚人。只有做不出成绩的资源咖才会被嘲讽,只要有“实绩”有作品,无人会在意途径。
可苏凌终究过不了这一道关卡——如果妥协习惯于他人提供的特权,那么他觉得将永远失去作为一个演员、歌手与舞者最本质的敬畏与感知,看在他身后之人而非认可他能力非他不可的资源,也并非他所想要的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他就是这样的人,固执、对抗、锋锐、不合潮流,这就是他作为苏凌的自我根源,而从小依托于家庭并且完美将自我能力与所得资源之间的关系平衡自洽的温和明,大概也并不能体会他关于此事的无法自洽。
可在温和明看来不自洽的没事找抽,恰恰就是苏凌所认为的自尊体现、职业价值。
苏凌除了又一次的刻骨铭心还能如何呢?
“是啊,温总确实说得没错,您看我多年混成这个半死不活的模样,其实早就该看出这是我犟驴一样不识抬举的缘由了,抱歉啊,让您误会了这么久。”白白被那温润谦和的伪装欺骗了感情。
又一次,温和明也不由得生出一种倦怠,即使他再努力,苏凌的世界也仿佛永远与他隔着一层看似透明却天衣无缝的结界。
如果感情上的事都能用商界的纵横手段来解决就好了。
被苏凌倏忽间拉到天上地下的距离感,他勉强控制住这种焦躁感,这并非他的下属,而是他想要追求的人,可能因为被命运捉弄,性格尤为敏感,不能让控制不住的脾气继续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了。
“我只是说一下,给你提供一个选择,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找我。你想要正常开工,那也很好,我不会干涉你,你……也别故意说这些话跟我赌气了。”
温和明的语气压着,算是很有耐心了,苏凌对这个“赌气”其实有些啼笑皆非,从始至终他们都在鸡同鸭讲。
他们仿佛在宇宙的旅途里中途相遇,在漫长到恐怖的时间长河中对着唱了一出二人转,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命定的轨道之上。
仿佛是迟滞了一整夜的后反劲突然翻涌了上来,苏凌的心脏忽地不自觉地酸麻起来,带给全身一种格外意兴阑珊的酸楚震颤。
于是他并未说出只言片语,将全部心力都用来压制太过突兀又难受的生理病状,将两人之间的氛围重归隔阂与寂静。
“来,赶紧趁热吃,吃完你趁回程这会儿赶紧眯一会儿啊,今天你没有剧组围读,上午可以补觉,但指不定有什么事需要拿主意,不一定能睡好。
今晚要去乐播平台的现场直播表演舞台,这一下梅筠枫和朱文陶都不去表演了,乐播可是要头秃了,自作自受。”
董安易语气里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苏啊,你到时候就表演摇摇欲坠但身残志坚,他们但凡说啥,你都说你差点被害,精神状态很脆弱的。之前对咱们爱搭不惜理的,这会儿火烧屁股了才记得找他们爹,给这不孝子惯……”
他的尾音卡在牙齿间,瞬间销声匿迹了,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他刚才一抬头,在后视镜似乎看到苏凌微红的眼圈中有泪光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