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和苏凌只是泛泛之交的人评价他,那大概是相当虚浮的温和有礼;如果是和苏凌有一定程度合作的人来评价,那么第一反应一定是专业严谨;如果是有深度合作或者他身边的工作人员来评价,那么必定是无休止的探索拓展、深不可测的能力与创新欲。
然而苏凌此刻将目光缓缓移到打破常态的这样一通电话上,目光几乎是挣扎的,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枷锁紧紧地桎梏着他。
惯于打破常规、挑战新领域、从不畏惧从头再来的这样一个天才,居然也有畏惧瑟缩的时候。大概就算是专业能力全才的人物,也总有自己茫然的领域,因为无知而畏惧。
在心绪最纷乱的时候,逃避是人之本能天性,只想把自己缩进壳中舔伤,只是有些人逃避的是责任,而苏凌看着温和明的来电显示,逃避又意动的是什么,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些年苏凌见识过众生百态、人群形色,也算是跌宕起伏,大多数人这辈子不曾见识过的魑魅魍魉、人渣变态也都习以为常,若说各种仗势欺人、心机深沉更是司空见惯。
这些大都化作了他观察分类推断总结的案例、人物多样性塑造的素材,算是演员需得有丰富经历的一种积累与修炼。
温和明不算是这些人中最城府深重、物欲横流的,他拥有足够的机敏果敢却也时常有出人意料的举动,很多时候居然显得过分清澈,可对于苏凌来说他一直是一个变数。
苏凌对所有合作对象无往不利的观察分类、由此推断出的最合理的交流方式在他这儿总是折戟沉沙。
如果这个电话接起来,温和明会说什么呢?大概还是十分黏人没什么营养的电话粥,分享他日常的所有小事,诸如在路上看到了什么摆摊的小玩意儿,就好像他们之间分享所有的所见都是理所应当一样?
也有可能是温和明跟他抱怨那些脑子里面格外平滑的下属,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开水烫平了。亦或是他打算开发的一个游乐场项目,询问他如果从娱乐圈的视角、从现在起开始潜移默化地宣传该用什么方法扩大知名度?
或者是……温和明已经知道了,那他打这通电话来是要说什么呢?
那些笨手笨脚地临时填塞、似乎躲避着什么拉出来临时凑数的挡箭牌实在是太过匆忙单薄,轻易就被横冲直撞的念头撕个粉碎。
苏凌多年来强迫自己形成的习惯太过可怕,以至于趋利避害的本能都显得太过孱弱,他依旧避无可避地要面对这个最可能的情况。
沐辰岚从来没躲过,正大光明的,苏凌也不瞎,从摄影设备送到的那一刻就知道她拍过之后,会发给谁看。只要他说一下,这些影像就只会止步于沐辰岚这儿。
但破天荒地,他从没制止过。温和明正忙着新项目落地,苏凌“身兼数职”,全能得不可开交,能给温和明拨出点时间都算是缓缓高速运转的大脑劳逸结合了。
因此往常他们通话基本都是在晚十点后,自从他默认了这种高频通话,温和明就活像开启了什么老妈子开关,尤其在意他三餐质量,坚决不肯在他吃饭的时候开视频,还安排了沐辰岚食神似的戳在这儿监督。
而现在是晚上六点,到底为何不做他想。
温和明知道了,苏凌几乎有些魔怔地盯着手机,仿佛能从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中算出什么命运大势来。
他会怎么想?是莫名其妙、小题大做还是不可理喻?他会发现他印象中那个大度宽和的苏凌都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的皮囊幻象与美好臆想吗?
实际的苏凌,剖开那温柔似水的外壳,内里偏执激越又不讲道理,脑回路异于常人,执着于上纲上线、轴得内耗耗人,死钻着牛角尖不出来。
短短几秒钟,苏凌的念头百转千回,几乎要把自己绕进千万条困锁不得出的丝线中。他蓦然生出一个念头来:不可以,谁这样认为都随意,但这个人不可以是温和明,哪怕温和明只是单纯地哄他开心敷衍,心底却不以为然也不可以。
几乎是一瞬间,他愣在了当场,眼睁睁地看着命运将多年前的回旋镖又呼啸着打向了他的眉心,一瞬间如遭雷击。
十八岁那年,他也是这样偏执而疯狂地强求自己的偶像的。
他自以为钳制住了命运的咽喉,斩除了那些软弱疯魔,却没想到魔鬼依旧如影随形,盘亘在灵魂之中,在他放松之际卷土重来,他从未战胜过他最憎恶的模样。
鬼使神差地,他手指上滑,接通了电话,像是当日自虐一般地进行复健训练,他漠然地等着来自温和明各种可能的言语。
劝我不要太较真太偏执?还是区区一部戏没必要搞得大家都不愉快?
“你们这个剧怎么选女主角的,制片人导演都瞎吗?”
啊?“变数”他果真又一次不按套路出牌,苏凌有些懵,看着镜子里原本晦暗的自己现在的影子活像是傻了,看着不太聪明。
就好像一只被逼到墙角应激的猫,原本炸着全身的毛,以为会挨上一顿棍棒,却被人带到了怀里捋顺了毛,听着这人虚空索敌,对着欺负猫的人好一阵国骂。
对面也没用他反应,属于温和明那种傲慢刻薄得十分有风味的连珠炮就噼里啪啦地炸了过来:“要原生态有硅胶、要绝色容颜有法令纹、要演技有炒作、要敬业有卖惨、要理解角色有私心滥改、要好好拍戏有陷害同事,抽风选了这么个人才,《盼卿归》剧组哪位人才品味这么独树一帜,生平最喜欢幺蛾子?”
这一长串说下来,口条利落,情绪饱满,哪怕是在《留行》剧组一起拍了三个多月,苏凌都没见过这位的台词有这么“出神入化”,一时间不得不佩服温和明在毒舌上的绝对天赋。
莫名就格外有消毒的杀伤力,活像是传说中的真火,须臾之间便将蔓延得无穷无尽般的魔鬼燃烧殆尽,就仿佛那些阴暗、偏执从未存在过一样。
苏凌轻松之余,颇为哭笑不得:“你公司的员工上班有精神损失费吗?”
温和明想也不想,理所当然地回答:“我还没问他们要消极怠工以及残害我脑细胞逼我厌蠢症反复发作的故意伤害医药费呢。”
苏凌:“……”这一刻,他作为一个开工作室的老板,莫名完全共情了阴恻恻想要谋杀老板的打工人,且陷入了反思:他当老板的时候也是这副德行吗?
这念头太莫名其妙,苏凌将歪了的话题扯回来:“背后还是少说他人长短吧,我也就是心态不稳,给我些时间梳理就好了。”
“我不!”温和明蹭的一下弹了起来,示意险些被吓了一跳的钟巧珩继续,“她欺负你我还不能说实话了吗?全娱乐圈有点调查能力就都知道的事,我这样的有正义感、哪怕是副业都如此敬业,在圈里从来都是低调做事,从来没搞过歪门邪道,当然对这等行径义愤填膺,难道你要为了这样一个人凶我吗?”
钟巧珩险些被“义愤填膺”四个字雷到大脑发麻,一时间又想起自家老板刚把市场部经理刻薄到想原地跳楼,再看看眼前这发嗲无赖的物种,犹如五雷轰顶,一时间全身恶寒。
苏凌:“……”他有点恍惚,但一时又觉得,温和明这样清润的嗓子,软一点又别有一番意趣,况且说的确然是实话,居然一时间默认了下来。
所谓乘胜追击就是此刻,对于苏凌这等正人君子,不反驳就是肯定,温和明心花怒放,深谙得寸进尺的道理:“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你看在我们剧组的时候,大家都各司其职,就没有搞各种不入流手段的;
你看看这个剧组,一个天天鼓吹自己是大女主的,不仅读不懂自己的角色瞎编乱造,还天天祸害你的戏份,一个男主天天造势自己是正剧生,来古偶支教,顶着一张背靠土地母亲的脸,天天往外国佬的词上贴。你就说怀不怀念我们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这个眼药上的也是没谁了,钟巧珩对老板这见缝插针的本事也是服。
苏凌对这个无理取闹的逻辑也是叹为观止,此人不愧是生意场上一把好手,歪理邪说一个顶俩,居然还怪有理有据的,只好附和:“好好好,你说得都对,幸福,怀念,可以了吗?我的温少爷?”
温和明的椅子滚轮瞬间发出一声惨叫,钟巧珩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正想谴责这个色令智昏把一会儿开会要整理的文件都扔给她自己跑去打情骂俏的昏君,却发现了此人已经完全烧成了一只麻辣小龙虾。
什么毛病?
那带着宠溺的“我的温少爷”一出,温和明脑海中蓦然掀起万丈波澜,搅得他神魂颠倒,忽然喃喃道:“我不仅觉得柳靛莹十恶不赦,我看过小说,觉得瑶音也可恶。
如果你是容霜凛,我绝不肯像她那样待你,说着爱你,却一次又一次利用你的爱意与纵容,每次都以伤害你或者你的族人成就她的善良,用对你微不足道的关心作为刻画善良的时尚单品、面对观众的遮羞布。”
苏凌一震,他作为容霜凛,清晰地践行着一次动情一世专一的守则,只忠于自己的爱恋与心意,不论对方是否回馈。
但温和明说的是“如果你是”,苏凌分不清此刻是自己还是容霜凛,但他胸中确然绽开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天旋地转,令人飘飘然不知神智为何,一时又生出一种无措。
“我若是她,早知你是何种性情,无论你的想法抉择为何,都是毋庸置疑的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