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接了,床也上了,十九岁的少女们心照不宣,就这么默认了关系。
师父周明清是第一个发现的。
都怪那日贪杯,两人在药房就迫不及待闹起来,朱玹觉得不妥,硬是要推开,又耐不住林晴欣软磨硬哄,被抵在药柜上弄得眼神迷离。
这时候本该出诊的周明清提早回家,推门就是徒弟们交缠得不堪入目的画面。
将近六十岁,身体一向健康的老人当场气血翻涌,差点摔死在门槛上。
等她醒来,林晴欣和朱玹一人跪在一边听候发落,但就是不肯接受分开。
周明清刚缓过劲的气差点儿又背过去,转头将朱玹派到镇上出诊。
本以为不过姑娘家思春期,好奇探索人类的原始**闹着玩玩,分开就没事了。
没想是小别胜新婚,越发甜蜜起来。
周明清气了又气,气了再气,竹藤都打断了十几根,两人愣是没一个松口。
气到朱玹二十岁生日,一场骤雪下得桃溪村颗粒无收,而她七岁的小弟再度病危。
这次不比往年,情况严重到朱家上下所有人连夜赶去宁川医治。
林晴欣等待三个月,却等来一句分手。
朱玹红着眼说她们的关系违背人伦丧失道德,不可能有幸福,更不可能有未来。
林晴欣充耳不闻,忽视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论,连连逼问对方真实缘由。
情急之下,朱玹不得不撒谎,说自己在宁川找了新对象,对方有房有钱,最重要的是能补上弟弟五位数的医药费。
得知答案的林晴欣当场落泪,背身离开,这之后便再也没有找过她。
周明清趁此机会,做出了一个令她后悔终身的决定——让林晴欣去更远的地方学习。
被距离分割的两人再没机会解释清楚,误会横在中间,将爱化成恨。
“我根本不恨她。”烟烧到尽头,灼疼了女人手上的伤:“可最后的最后,话题还是关于恨。”
直到林晴欣回村,村民问她是不是专程赶来送师姐出嫁的,那瞬间她才明白了一切。
朱玹弟弟的病,稳定下来需要七十万,且得终身服药,一盒药三千。
朱家东拼西凑,只凑到了三盒药的钱。
这时候邻村有个男人提出,只要朱玹嫁过去,他包揽全部,包括朱家以后的生活费用。
全家九个人,除去昏迷的弟弟,一一跪下求她,爹娘磕得满头鲜血。
望着虚弱在床的弟弟,哀求连连的爹娘,以及身怀六甲下跪的姐姐,朱玹流着泪答应了。
男人如约给了钱,要她即刻出嫁。
从桃溪村去邻村,八十三里地,得翻四座大山,跨六个悬崖。
林晴欣赶到现场时,朱玹化着新娘妆准备上轿。
她口若含丹,珠钗云鬓,眼尾的艳红与一身华服异常相配,明媚得不可方物。
林晴欣在人群中急急唤着“阿玹”,女人却只是深深凝她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钻入花轿。
迎亲队敲锣打鼓出发,看似热热闹闹的。
林晴欣一路痴痴跟随。
到第六个悬崖时,队伍停了。
朱玹从里掀开帘子,笑着对抬轿的工人说:“我想跟朋友说两句话可以吗?”
工人们于是放下轿子等在半山腰,女人站在高高的悬崖边朝林晴欣招手,还像从前一样喊她:“晴晴,你过来。”
从山脚到山顶仅需十分钟,林晴欣脚步飞快。
朱玹的声音虚虚实实响在上头:“和你一起的日子真开心,对现在的我来说恍若隔世。”
林晴欣满头大汗望着她,手脚并用地继续攀登。
“师父没有答应吗晴晴,她肯定会答应的。”
“你能不能别忘记我?”
朱玹往后退了一步。
几乎瞬间,林晴欣反应过来对方要做什么,惊恐的情绪迫使她用不上劲,反而往下滑了些。
“你还恨我吗?”
女人说完直直往后坠,飘扬的裙袂翩翩起舞,成为山间唯一的色彩。
她一身鲜红来,一身鲜红走。
林晴欣伸出的指尖堪堪擦过丝绸。
她没抓住。
就像从前错过的任何时刻。
“早知道不嘴硬了。”
林晴欣又点燃一支烟,笑盈盈地站在悬崖的风口处:“应该说我爱她,而不是我恨她。”
陈幼妹捂住脸,眼泪仿佛流不完,一直不断从指间滚落,打湿了地上的尘土。
林晴欣用脚将眼泪埋掉,鞋底渐渐沤满泥:“别哭呀,你一哭我就不好意思哭了。”
陈幼妹带着闷沉的鼻音从掌心传出:“谁哭还分先后,你哭嘛,管我做啥子。”
“咱俩差二十岁,在你面前哭多没面子。”
说着她扭头问许微澜:“你多大啦?”
许微澜答:“二十七。”
“真好,真年轻。”林晴欣打个哈欠说:“下山吧,困了,明天还得出诊呢,你俩一起不?还是……继续欣赏星星?”
许微澜看陈幼妹的意思,不过对方暂且没空。
林晴欣便打算自己走,临行前摸了摸陈幼妹深埋的脑袋,似意有所指:“有些话早点说,有些事早点做,趁着能面对面开口,误会也好谎言也好,抓紧机会和时间去解释去了解,要惜取眼前人啊,否则就跟我一样……”
她把火机揣回兜里,飘渺的声音徘徊在大山深处:“……后悔终身,也无能为力咯。”
宁愿生离,不愿死别。
甚至朱玹是出嫁却未出嫁成功,按习俗不让进族谱,也不能入朱家坟,没有林晴欣,她注定要做个无墓无碑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
所以啊……
至少,只要都还活着,总会再见面的。
陈幼妹睁开肿成核桃的眼睛,抽抽嗒嗒问:“她讲这些什么意思嘛……”
许微澜凝望一眼女人消失的方向,淡然说道:“听不懂,回去吗?”
陈幼妹点头。
“那走吧。”
厚云遮挡住银河,连月亮也被掩盖大半,树林中乌漆嘛黑一片。
陈幼妹怕许微澜又摔伤,坚持要走在前头,幸而此处全是缓坡,她们成功下到平路。
村里隔十几米就有灯,不需要再额外照明,两人关掉手机电筒并肩朝家走。
陈幼妹的情绪高涨不起来。
悲痛与苍凉从四面八方溢出,明明不是当事人,却只要稍稍细想便感同身受。
林晴欣独自生活的后二十年里,每一年的初雪,雨夜,寒潮,都会是什么心情呢?
或许也曾彻夜站在悬崖边痛哭流涕,悔恨过无数次,才能像今日那样从容洒脱。
杏花红的酒劲好足啊,陈幼妹瞪着眼珠,后知后觉地摸脸,湿的。
怎么又哭了?
许微澜虚虚举起手想帮她擦泪,将近触碰到皮肤的瞬间迅速缩回,然后放下。
藏在袖口的指腹轻捻,她怔怔望着自己下意识的手,没想到……竟是本能战胜了理智。
到陈家门口,许微澜没进去,说要回家。
陈幼妹于是让她路上小心。
等女生彻底消失,许微澜才开始往木屋踱步,刚走没多远,身后传出重新开门的声音。
陈幼妹的影子拉长在脚下,被门槛折得细高,她轻轻唤:“微澜。”
许微澜回头。
“明日……”女生哽咽一下,说:“明日,陪我去山里放牛吧,三花长大了些呢。”
她要她陪她,许微澜就答应了。
“好,明天你来找我。”
陈幼妹挥挥手,转身进屋。
回到家,许微澜先在床上坐了片刻,起身烧水洗澡,洗完又静坐着,随后站到桌前。
自来桃溪村,写字的频率越来越低,像快要忘记这个多年形成的肌肉记忆。
现在反而想写了。
她用笔尖舔舐几下墨水,抬手点出个黑点。
不知道写什么,一时间无从下手。
等墨渍干涸,许微澜才又重新盖上去,写了一个“忍”。
不对,纸揉成团扔掉,再落笔,是一个:静。
笔锋杀气淋漓。
隔壁放着陈幼妹之前练习写字的本子,许微澜还没来得及看。
她把本子翻开,五六页密密麻麻的“陈幼妹”,从开始的一笔一画到后面越写越顺手,逐渐有了形态,是按着她的字形来的。
第六页下半部分全空白,上半部分能看出握笔之人已经筋疲力尽,线条勾勒由实往虚。
字如其人,字如其人。
许微澜扯扯嘴角,正准备合上,眼尾余光突然瞥见些东西,动作于是滞顿住。
笔记本是她从南城带来的,三块钱便宜货,纸很薄,能轻而易举透出第二页的内容。
脆弱的纸片被掀开,底下还是陈幼妹的字,只不过这次写的不是“陈幼妹”。
是许微澜。
“微澜”比“幼妹”难写多了,所以陈幼妹应该练习了很久,以至于到最后挑不出任何差错。
风将纸一页页掀卷,哗啦啦像把扇子。
每一页都肉眼可见地看得出变化。
许微澜捏住第七页,嘶拉一声,她们的名字并排在不同的页面,风再吹,就相偎相依。
陈幼妹抱着被子翻来覆去,隔壁陈二妹被她的动静整烦了,一下坐起来:“你睡好点成不?俺都快睡着了被你吵醒!”
“好嘛。”陈幼妹乖乖平躺:“我不动了。”
陈二妹嘟囔着“净学些洋气话”重新钻进被窝,翻个身睡过去。
月光落在陈幼妹的手心,她抬起来承接,掌纹被照得一清二楚。
她喜欢月亮,像彩云一样追逐。
月亮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