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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银,将人影拉长,公主府外的两尊石狮连影子都显得尤其的威风赫赫。
斗南在门口不停地徘徊着,等看到有人走近,立马迎上来。
“公子,大长公主找你。”
崔绩从容随意地抬了抬胳膊,淡淡地睨了一眼自己的衣袖。绯色的官服上,可见几根白色的猫毛。
“公子又去喂猫了?”斗南问着,与他一道往里走。
“算是吧。”
两人说话间,已经迈过侧门的门槛。
大门中门小门月洞门,光是门都不知要穿过多少道,高台筑基飞檐斗拱,回廊蜿蜒小桥流水,山洞曲折怪石嶙峋,哪怕是夜里瞧来,仍能感受到整座府邸规制的恢宏壮观。
崔绩未急着去见自己的外祖母,而是先回住处换衣服。
大气如琼楼玉宇的院子,丹楹刻桷雕梁画栋彰显着皇室荣耀,内里却空旷简单,透着无人居住冷清。
斗南打开雕刻梅花纹的衣柜,柜子里除去官服与几身代表身份地位的正服,余下的皆是一水的白衣。
他随意取出一身,侍候崔绩穿戴。
白衣胜雪,一立成画。
崔绩微低着眉,似是在看自己这一身的霜雪。
母子初见已是阴阳路,生死相隔两茫茫,他一生下来就丧母,注定一辈子着孝衣。
他抬头望向墙上的画,画中的女子华服美饰,五官精致美则美矣,眉宇间却像笼罩着一层愁绪,难掩病容与羸弱。
那是他的生母永嘉郡主萧蔚。
萧蔚是华阳大长公主独孤岚最疼爱的孩子,世人皆以为她不让女儿进崔家的门,又将外孙养在自己膝下,明显是爱屋及乌的表现。
但事实恰恰相反。
她对崔绩很冷淡,甚至可以说是漠然。
那看向崔绩的目光精明凌厉,雍容贵气却阴沉的脸色,以及微压着的嘴角都表明她的不悦,语气更是毫无怜爱之意。
“听说人没抓到,是在你和沈家那小子的眼皮子底下跑的,这事你要如何向陛下交待?”
“那人敢大庭广众之下行刺,显然早有预谋,京中也定有接应之人。我与沈少卿必不遗力,尽快将其捉拿归案。”
“什么尽快?你倒是与我打上官腔了!”
“孙儿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她冷哼一声,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盏。
那手指关节略粗,不似其他世家高门内的妇人手那般养尊处优,且指甲平整干干净净,未涂抹任何的蔻丹。
她是先帝的姐姐,当今陛下嫡亲的姑母,亦是独孤皇室一族地位最尊崇之人。哪怕一身素色的常服,亦难掩她的霸气尊贵。
她的大半生满是荣耀,于江山之功可载史册。平四王之乱,辅佐先帝登基,为稳固大周社稷,曾戍边十三年。
后先帝病危,她奉召回京,以一己之力整肃朝堂,外攘敌内安政,扶持今上顺利坐上龙椅,让朝野上下都幸免于一场宫斗内乱。
如今她虽年事渐高,却雷霆依旧。
“三年前你瞒着我回京,我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新上任的安元府少尹是你。这么大的事你都能暗度陈仓,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是孙儿的错。”
“你一向主意大,越是不让你做的,你偏要做,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她不知想到什么明显有些激动,胸口起伏不断,那盯着崔绩的眼睛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似怨似恨,是尤是憎。
半晌,归于平静。
“罢了,过去的事多说无益。只说这次的事,那贼子实在是猖獗,天子脚下都敢当众刺杀勋贵,可见是个亡命之徒。你们办案也应知变通,不要想着捉贼留活口,当诛则诛,免得后患无穷。”
“外祖母指点的是,孙儿记下了。”
崔绩由始至终都低着头,姿态恭敬顺从。
或许是他的表现不错,华阳大长公主的态度也有所缓和,“你要记住,你的命,你的名声,你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的,是你母亲用命换来的。她为了你的生,自己却送了性命,你万不能让她失望。”
富丽堂皇的屋子,入目所及皆是无与伦比的贵气,不拘是布局还是陈设,堪比得上宫殿,但处处都是死物的冰冷,像是毫无人气。
长辈无温暖,小辈无关爱,以冷对冷,只会更冷。
“好了,你下去吧,记得去看看你娘。”
华阳大长公主一摆手,他立马应下,然后告退。
已经五更天了,月色尤其的皎亮。
斗南看着他出来,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用问也知道他要去哪里。
萧蔚的牌位就供奉在生前所住的摇光阁,摇光阁的布置时时换新,紧随京中贵女间的流行应景而设,似是主人还在一般。
牌位后面的墙上,也挂着一幅画,与他屋子里的那幅一模一样。
他站了好一会儿,静静地看着那画。
良久,才燃香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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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奉亡者的香燃烧着,散发出特有的气味。
魏昭站在魏氏夫妇的牌位前,俯身拜了几拜。
她的记忆中有魏幸的存在,是个好父亲,温文尔雅脾气极好,对唯一的女儿百般呵护,但原主没有对生母的印象,所以她也没有。
但无论是否记得,他们都是她的生身父母。
而他们的仇,亦是她的仇。
她对着魏幸的牌位小声道:“李威的儿子李戌为给你报仇受了重伤,你若是泉下有知,记得保佑他平安。”
或许是他们真的泉下有知,天快亮时李戌醒了一次,很快又昏睡过去。接下来的一天里,他断断续续醒了共有三回,一次比一次时间长。
等到次日时,他已有些精神,还能被扶着坐起。先是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拜托魏昭给他朋友报个平安。
魏昭没有问他那朋友是谁,直接答应下来后,带着白鹤前往城西的菜市口。
菜市口附近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来往着形形色色的人,贩夫走卒苦力车夫,不时传来呼呼喝喝的声音。
墙上的告示有新有旧,有人经过时抬头看一眼,有人径直而过。不会有人在意摸着墙过的小乞儿,更不会有人在意他往墙下的一处豁口里塞了一枚未熟的青杏。
杏与幸谐音,有幸运侥幸之意,用来报平安倒是贴切。
不远处的茶楼上,镂空回字形的窗户半开着,茶香飘散出来。
以魏昭谨慎的性子,这样的事她肯定不会亲自去做,她要做的就是躲在后面暗中观察,好比如今这般。
受人所托之事已经完成,她便不再多做停留。
才出了茶楼的门,不经意间看到一对夫妇模样的人抱着孩子往旁边的巷子里走。或许是阳光正好,或许是宝气晃人眼。她一眼就看到那妇人头上的蓝宝石簪子,与其身上寻常的衣着打扮格格不入。
安元府是一国之首城,哪怕是远在南州的蓝宝石,在京中也并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那簪子的样式,与崔明意送给她和崔氏姐妹的极其相似。
还有那被男人抱着的孩子,虽然用衣服盖着头仿佛病重的模样,但那体长身形与崔明意竟然差不多。
她低声吩咐白鹤几句,然后跟上那对夫妇。
这里地处城西,巷子纵横交错,她拐了个弯,转眼就和那对夫妇迎面遇上,装着误闯此地迷路的模样,向他们问路。
尽管她今日出门是刻意打扮低调,还蒙着面纱,但单看额头眉眼已经足够惊艳。
他们先是愣了一下,尔后皆是流露出贪婪之色。
妇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是要带她出去。
她像是养在深闺中不知人心险恶的姑娘,信任而听话地跟他们走,走了没多远后就说走不动,非要停下来歇一歇。
他们对视一眼,交换彼此熟悉的手段。
男人将抱着的孩子放下来,慢慢地朝她走近。她看上去颇累,只顾着娇气地用右手揉着自己的腰,半低的眼睛瞥向那个孩子。
竟然真的是崔明意!
她左手似不经意般抬起,将身后妇人手上浸过迷药的帕子打落。
妇人咒骂一声,对男人吼道:“你磨蹭什么,还不快动手!”
男人一下子凶相毕现,直接朝她扑过来。
她灵巧地躲过之后,一直搁在腰间的右手刚要动,忽地听到有劲风袭来的声音,立马大声喊救命。
同时左闪右躲的,避开俩人的前后夹击,等到视线之中有人时,赶紧抱着自己的脑袋蹲到地上。
“你是什么……”男人的话还没问完,已被来人一脚踹飞。
妇人想逃,却落在斗南手上。
“四妹妹?”
魏昭听到崔绩的声音,心下一声叹息。
这也真够寸的!
她看似被吓坏了,瑟瑟发抖地抬头,作出不敢置信的样子,“兄长……”
崔绩探了一下崔明意的鼻息,然后将人抱起,再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有个铺子在这附近,是我爹留给我的,已经赁出去几年了,也不知那租户有没有好好爱惜,就想着过来看看……那女人头上的簪子有些眼熟,抱着的孩子也像是五妹妹,我心里一着急就追过来了……”
“四姑娘,你胆子可真大。”斗南已将那两人交给赶过来的衙役,衙役们很快将人给押走。
魏昭声音都在发颤,“我……胆子不大,我当时太着急了,一时什么也顾不上……”
崔绩看着她,不知是信了她的话,还是没信,目光中倒是没什么情绪,“可还能走?”
“能。”
她刚一起身,脑海中骤然出现那令人不喜的冰冷机械声。
【三日限期已过,宿主没有完成剧情任务。惩罚模式开启:脑电波攻击。】
刹那之间,密密麻麻的头疼如潮水般没过她的天灵盖。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