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丙一愣。
原本浑身透出的颓败气息,一瞬之间就收了去,笑着道:“免礼。最近东宫这处,可有拜帖?”
蓝玉暗想。
拜帖?
半个月前,刚去水晶宫送过一次。
基本上都是约敖丙去郊游的。
最近这些日子,还真没有。
不过,再过一些日子,就是画展的拜帖了。
蓝玉收了礼,回道:“暂无。”
敖丙心头,说不上失落,也说不上不失落,问道:“可有‘晴空万里’?”
蓝玉脸上略有一抹尴尬:“那个...王太子殿下不住东宫,这里除了像被子茶杯一类的东西有备用,像这些鲜货都是没有的。”
带着征求,问道:“那王太子殿下暂等片刻?咱家这就去‘四叶仓’为殿下拿来。”
敖丙一想,挥了挥手。
转道去了‘四叶仓’。
但没在‘四叶仓’这边停留,只是取了三份‘晴空万里’,去了行宫。
这个时候,已经是冬日。
即使是生机蓬勃的蓬莱,也渐染了颓败。
蓬莱的冬,其实很像人族其他地界的秋。
当蓬莱还是秋天的时候,仍有生机勃勃的红枫,仍能听到鸟鸣。
行宫这处,好像他们都有三年没来了吧?
随着最后一个大的心结解开,他的失眠真的像是萧云松说的那样,太医治疗起来,轻松了很多。
虽然现在时不时的,也还是会失眠,但比之以前那种,好了太多。
水晶宫的茶室里,也再不是像仓库般囤货的,一包又一包的安神茶。
生怕这安神茶晚一刻送到他的嘴边,他的失眠就像是要翻了天。
现在,水晶宫的茶室里,依然有安神茶。
只是,仅仅放了三包备用。
每个月固定时间,会有太医过来请脉。
每晚,也会有太医院特地嘱咐的,晚安茶。
原本,父王并没有喝这种东西的习惯。
慢慢的,大概也是看他失眠那么厉害,久而久之的折磨,也有了失眠的情况。
只是相比起他来说,要清淡得多。
极为少量的一点酸枣仁,就能换得一个香甜的美梦到天明。
随着他的恢复,这也成了他们的习惯。
这样,也能让他睡得沉一些。
如此,那些补养身体的药膳,才能真正起到作用。
就连他运功之时,都能够感觉到脉象的有力。
只是...这灵珠的冰寒,仿佛在他的身体里扎下了根。
近些年来,他发觉,父王跟他一起沐浴的时候都变少了。
他单独沐浴的时候,宫人往往会提前准备。
不知道是什么汤剂。
只能见到那浴汤是红棕色的。
每每他泡过之后,身体就是难言的舒坦。
睡也睡得更好。
精神或者身体状态也更好。
他们一起沐浴的时候,则往往就是‘湛露泉’,加一些香料。
就是很普通的那种王族该有的享受。
最近这些年,到了冬至那天,他们都会用‘湛露泉’洗过。上床之后,并不一起躺下休息。
而是一前一后的,盘腿坐着。
父王就在他身后。
一手抵着他的背心,一手按住他的小腹。
为他运功驱寒。
也是由此,他才知道,原来父王所炼就的双系混元,与他并不相同。
他是冰水双系。
而父王则是炎水双系。
这样的双系,十分奇怪。
要说,水亲寒,而冰,这很正常。
但水,亲火,会炎吗?
难道不是应该成为沸水吗?
第一次有这般感受的时候,他回忆起,父王成就混元大罗金仙归来之后,是与他同样的双系混元,有时他们会一起走大周天。
但往往这个时候,是两人面对面盘坐。
对掌运转。
只是,更多的,其实是父王在带着他去运转。
那个时候,只能感觉到,父王是双系混元。
但具体是怎样的双系混元却感觉不出来。
而且,也能够深切地感受到,父王那几千年的功力,确实不可小觑。
大概,在天元鼎里时,父王说,他的功力已经超过了其,是在给他吃定心丸,鼓励他坚持下去。
第一次切身感觉到父王那几乎跟东海一样汹涌澎湃的功力之时,他都暗暗感到吃惊。
毕竟,他还有灵珠这样的厉害法器。
但一想,父王都能变作混元大罗金仙,又何必大惊小怪。
在感觉到父王是炎水双系之时,他的心间当然有疑问。
但奇异的是,这样的运功驱寒之下,本来他应该感觉到轻松的,却在整个运功结束之后,他变得软乎乎的,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像是一只脱离了海洋的水母。
软叽叽地就瘫在了父王的怀里。
父王看上去,却一点变化都没有。依然是那么丰神俊朗,依然是白发红瞳。仅仅的,只是呼吸有一点变快。
这么看起来,显得他好菜啊~
然而,他这个时候,都没心思去抱怨了。
父王的怀里,永远都是温暖的,永远都是舒适的,永远都是安全的,对他有着致命吸引的。
他最终,眼皮过于沉重,还是闭上了眼。
模糊地感觉到,父王吻了吻他的眉心,轻道——辛苦了。
他不明白,明明费力的是父王,他在辛苦什么呢?
身体的疲倦,却容不得他去细细思考了。
运功驱寒之后,他往往要睡上三天三夜。
不过,醒来之后,是真的通体舒泰。
他便问父王,为何是炎水双系。
父王却说,他还不如其个道家的门外汉。
这话,当然让他一头雾水。
但不服输,那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便花了些时间,好好去想想,为何会是这样。
但大概也是随着混元珠的彻底解绑,他想了许久,都没有想到这个地方去。
直到在练功之时,猛然间顿悟——水火相克,冰火死克,但冰炎相生。
在海底世界,的确有可以燃起火焰来的冰。
大家都叫这种冰,为幽灵冰。
六棱柱状。
雾白色。
无需其他助燃之物。
两块幽灵冰使劲摩擦几下,便能燃起来。
火焰呈现冰紫色。
非常漂亮。
一块拇指大小的幽灵冰足够做好一顿丰盛的饭菜。
这种冰,四海都有。
平常,御膳房里做熟食,就用的是这种冰。
一想到,竟然是这样,他心头,不知道是甜蜜更多,还是羞赧更多。
行宫,会有固定的打扫时间。
或者,水晶宫那边的宫人知道他们来了行宫,等着他们离开之后,就会派人过来打扫。
现在,这行宫的门环上,还有极为轻微的一点点浮灰。
应该距离下一次打扫很近了。
敖丙推门进入院中。
更有一种凄凄然显得此刻是冬天。
最初留下那几颗枯树,只觉得看上去还蛮好看的。
后来,认识了慕离殇。
在其的带领下,去领略了山水画的美妙。
更加觉得,这枯树很有意境。
有次,他提起行宫中,有枯树这件事,慕离殇一下就兴奋起来。
拽着他的袖子,让他带着,他们一起来看看。
他知道,慕离殇是个画痴。
带着来看看,也没什么问题。
当即就带着人来看看。
一见到枯树,这慕离殇就像是这魂儿都拿给这枯树给收走了一样。
驻足观看了许久。
久到他都以为,慕离殇是不是已经傻了。
正欲推上人一下,让人醒醒,但人却突然转过头,对他讲,枯树的确好看,但其绝不会画上一笔。
这倒是惹得他奇了——为何?
慕离殇说得极为认真——因为,其只画活物。枯树如此模样,其实是正常的树生命的终结。他们看到的样子,也是树生命的最后定格。这样的东西,难免沾染凄清寂寥。画下来,也只是徒增感叹。这不是其追求的东西。
那时,他还感到,慕离殇多少是有些奇奇怪怪的追求。
后来,也难免因为慕离殇的话,想到天雷过后只剩个魂儿的他。
暗暗后悔当时的冲动。
其实...事情解决的方案,并不是只有一个。
太乙既然在哪吒诞生的时候,就决定保下哪吒,他是否跟哪吒共抗天雷,根本不构成哪吒是否能够活下来的唯一条件。甚至来说,没有他的话,对太乙而言,事情会更好解决一些。毕竟,七彩宝莲的灵力有限。
在当时当刻之下,其实哪怕哪吒真的就剩个魂儿了,金吒木吒也在玉虚宫,还有太乙等人,哪吒将会很有活下去的底气。
而他呢?
暴露身份。
毁去父王的心血。
暴露申公豹的计划。
最终,是把所有海族拖向无底的深渊。
更重要的是,他那个时候只有父王。
父王又在海底炼狱动惮不得。
他变作了魂儿,父王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最终,不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他确实是对不起父王。
要不是后来通过蛟族首领的记忆知道那些往事,要不是通过推算知道他一直都是残魂,他...
现在再来看这些枯树,却隐隐有了慕离殇说的那种感觉。
尤其,他现在是孤身一个。
这行宫...
好像除了那些打扫和建造的工人,还只有他和父王来过。
慕离殇大概是个意外。
这里,似乎是属于一对寻常父子的小院儿,又似乎是属于一对情侣的爱居。
当初...父王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画下设计图的?
在那个时候,父王明知,他就是一团藕粉,明知,这团藕粉里只有他的一抹残魂,明知,纵然找到了他拔下的那些鳞片利用灵珠的特性恢复了他一身的鳞片,但他始终与真正的敖丙不同。
还在八景宫休养之时,太上老君常常和他一起在悬台呆着。
太上老君常常与他讲起医理,药学。
左右呆在那里无事可做,也甚是无聊,听上一听,倒也无妨。
当个乐子便是。
虽然那里也算是相当好的修炼之所,但几乎要去燃烧魂元地开大,让他每每有这个打算的时候,只要一运功,经脉就涩疼。
当他试了数次,弄得满头大汗,却仍旧还是如此的时候,他才真正地感觉到了,太上老君所言非虚。
只能安下心来休养。
但终归是不能死心的。
有时,也会尽量忍着疼,去试上一试。
结果固然不好。
至少还是有个答案。
他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每次给他诊脉,太上老君都能知道,他偷偷运过功。
但太上老君并不说白这个事情。
直到需要一味药材,太上老君离开八景宫,剩了玄都**师按照规定的时间给他探脉,一脸惊奇地盯着他——你不想回东海了?
他有时候,总觉得,玄都**师的思路属于跳跃式的。
一句话蹦出来,你总要去想很多。
半天才能找到,其为何这样说。
玄都**师这样说话,有时候真的挺令人苦恼的。
他当时也是,想了许久。
但仍旧没想到,玄都**师为何这样说。
懒得再想,直言问道——何出此言?
玄都**师几乎是夸张地喊道——你不会不知道你之前几近要去燃烧魂魄之中的元神之力了吧?你这经脉若不是因为你自戕进了封神榜,是魂魄,去那种疯狂开大,这经脉早就几近被凌迟般的断了。你不会不知道,你曾经神魂分离吧?你幸好是灵珠转世,要不然你那点残魂,灵珠都给你保不住!你就不能安分点儿吗?我就说,师尊都很多年不出去采药了~这八景宫,要什么没有啊~搞半天,是为了你啊~你可别以为你成了混元大罗金仙,以前的一切就真的可以重来。你可是几度跨越生死两岸,还是长点儿心吧~
若不是玄都**师这竹筒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阵输出,他还不知道,竟然成了混元大罗金仙,依旧有着限制。
几天后,太上老君归来。
确实带回来了一株仙草。
仙草很似兰草。
却不是绿色。
而是完全透明。
只有茎像是棉絮样的白色。
中间有两根须须。
须须的顶端,各坠着一颗半青半红的果实。
果实几乎半透明,只有拇指大小。
表面,还有一层非常薄的霜。
也极为震惊玄都**师的,太上老君让玄都**师把‘紫金八卦炉’给整理一下,其要开炉炼丹。
他的心间,确实受到了玄都**师的影响。
也真的担心,若是回归,并不能真的跟父王享有千秋万世。
还是在太上老君带着这株仙草去到药房,应当是准备炮制的时候,跟了去。
见他跟去,太上老君还打趣——哟~这是真的想好要潜心跟师兄学医了?
他心头纠结,当然也盛不起这种打趣。
摩昂曾说他,什么事情都不喜欢说明白,周围的人其实是相当痛苦的。直白一些,大家都愉快。
这个时候,他也算是直言吧——师兄,我到底还有多久的寿命?
这话,惹得太上老君的眉毛狠狠拉高。
大概是跟玄都**师相处久了,他也给染了那跳跃式思路的毛病。
这话,暗暗一想,他都觉得,有些表意不清。
但太上老君和玄都**师相处的时间更久,一下就精准知道,他在问什么,毫不意外——又是玄都在逗你~都是混元大罗金仙了,你还是天道,当然是与天地共存了~哪有寿命长短的说法~
话虽这样说,但玄都**师说的,也不无道理。
他确实是几度跨越生死两岸。
过于特别了。
他依旧是纠结的——可...
太上老君笑道——告诉你一句人族常常用于自勉的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你生于战火纷飞,魂魄分离之痛,灵珠注入之别,天雷守护之殇,天元穿心之苦,族人朋友之决,父王爱人之曲。这一切磨难,都是天道对你的考验。你以为想要成仙那么容易?你可知,像太乙他们,为何会有红尘之厄?他们许多都是先天生灵。自来就有着得天独厚的各种条件。然而,天道对此,就是有限制。他们得到了多少,就必须去付出这个代价。虽然这是以人界这个最脆弱的地方为战场。你父王能够成仙,当然也不是仅仅功力深厚,便可得。众人皆以为,能够扛过‘紫霄神雷’,便能成仙。但实际上,没有那种动心忍性,天道释放的‘紫霄神雷’,必让其形神俱灭,永无轮回。你父王为整片海洋带来安居乐业,面对战火纷飞,真正考虑到的,绝不仅仅只是海族,而是妖族、人族、魔族在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绞杀中,都难以独善其身。唯有想办法退上一步,才能保有薪火,令海族之薪火绵延不息,令人族减少消耗,令魔族能够拥有喘息之机。他的一个决定,实则造福的,绝不仅仅只是海族。说他所为,功德无量,都并未夸张。海族能够有这样一个真正顾及到他们每一条性命的王,实在幸运。作为父亲,无论你们三兄弟怎么样,他都尽最大所能,让你们平安喜乐,茁壮成长。面对天道的无情,面对昊天的算计,他始终都冷静抉择。他失去了很多,但这些都是同样的天道对他的考验。他通过了,这才是被‘紫霄神雷’给劈成劫灰之后,还能还原的重要原因。
略略一顿,又道——玄都自幼就相当顽皮,总是一本正经地或是一脸夸张地吓人。但他天资聪颖,又相当的与道法有缘。几千年过去,师兄也才收了他一个弟子。师兄猜,玄都大概是以你几度跨越生死两岸来吓你的。按照正常情况,他这话倒也并无夸张。但你是天道,是天道敕封的华盖星君,肯定是例外。也不瞒你,师兄出去采的这‘元灵草’就是给你采的,让玄都把‘紫金八卦炉’给整理出来,也确实是为你炼制‘九转元灵丹’的。毕竟,你在成仙之前,确实是几度跨越生死两岸,这龙珠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被抽走,纵然灵珠强横,具有吸摄之能,所吸取到的也不过千余年的灵气,都还分了魔丸一半。光是靠灵珠对你的龙珠进行修复,若在你的身体处在一个基本接近健康的状况下,倒也还算是勉强可行。稍微吃点什么‘还阳丹’啊之类的,也还行。但你这个身体...简直就是千疮百孔。更不要说,你那种疯狂开大。师兄知你心性坚韧,但尚未恢复之时,还是打消掉练功的念头。休养好了,你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去修炼。在没有休养好之前,你这样做,痛苦的,是你自己。
经过太上老君的解释,他的心头算是渐渐平静。
也安下心来继续休养。
在西海那里碰了壁,他无处可去,还是回到了八景宫。
这一次,在好生休息过后,太上老君对他的打趣,少了许多。
反倒是像一个见识甚广的老者,在对他循循善诱。
通过太上老君的开导,他心间的迷雾也渐渐散去。
有一日,在悬台,他竟见得了十个太阳。
这甚是奇异。
太上老君却闲适地告诉他,原本,这世上还真的有十个太阳。远古时期,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但十个太阳,同时炙烤大地,仿若火烹油煎。人族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环境?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当时,说是射下十日,实际只有九日,否则我们现在也看不到太阳了。今日此番情形,实乃‘幻日’。你尚可凝出几块透明的冰来,将这些冰合围,再把一盏灯放在这些冰的中央,便能见到同样的情形了。
听闻太上老君的解释,忽而他感到,惊奇与期待像是一下散开了一样。
心头,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那日午后,他一个,走去了水潭边。
他已经有一些日子,没有晒过尾巴了。
以前,摩昂总说,做人很难受。
不碰水,很难受。
他那时并没有这种感觉。
自师父把劫灰还给他,他修复完成之后,是真的有了那么一些,只要一段时间没有把尾巴放出来泡泡水,晃两下,就觉得不太舒服。
大概,他以前真的是个相当的残次品,龙族中的异类吧~
想到此处,他的心尖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尖锐的痛,迅速从心尖蔓延至全身。
眼前,还有水潭。
仿佛一瞬就将他拉入了那个噩梦——你不是敖丙!你只是一团被飞天猪制造的仿制品!
他控制不住地感到心跳加快,浑身冷汗。
几近维持不了站立的姿势,一下软倒在地。
而那波光粼粼的水潭,却仿佛一个桀桀怪笑的幽灵,正张牙舞爪地看着他,笑话他。
他吞咽数次,心头害怕。
但就没有一丝力气爬起来跑走。
甚至叫做是,被钉在那里,动弹不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声音传来——原来你在这儿啊!可叫师兄好找~又来晒尾巴了?下次换个地方~这里背阴,晒太阳,也只有午时左右有。不如去悬台下方那里~那里天天都能晒好几个时辰的太阳呢~
他那时几乎是浑浑噩噩的。
幸得这么一段碎碎念传来,才好像将他猛然间拽出了那个糟糕的梦境。
他止不住地喘息。
仿若一条跳上岸的鱼。
大概太上老君本欲离开,但见他听了这话没有反应,也觉得有些奇怪,竟走了过来。
蹲下身。
那时的他,应该脸色极为难看。
额间都还挂着汗珠。
太上老君都有些惊奇——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说着,立刻就搭上他的脉,奇道——你这...怎么会...
眉毛跟着就拧住。
他的喉咙仿佛被一团粗砂给堵住——是有什么不妥吗?
太上老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反倒是掐指一算。
叹道——许是今日出现‘幻日’,离火为巽起,兑又遇寒凝,这才对你有了些影响。你可是想到了那二十七年里,其实日日夜夜折磨你的噩梦?
他一惊,垂下眼去——...是。想起了,天雷之后,我就是个残次品,想起了父王第一次抱我,还抱的是个赝品,想起了...很多。师兄,我...我也...任何事当真在经历了之后,就会在身体里刻下印记。再也没有办法磨灭。摩昂哥说得没错。这些经历,就像年轮。既是树龄的计量,也是树经历的笔迹。我...
太上老君未言半字,只是手上一招。
那水潭中的水便化作了一面镜子,飞到他面前,将他映照——那你现在好好看看,你是谁。
那噩梦仿佛如蛆附骨之毒。
正在啃咬着他的骨肉。
但又奇异的,他抬起眼来。
那水镜之中,竟然分为了四块。
一块,是在经历天雷之前,他的样子。
一块,是在经历天雷后,他只余了魂魄,太乙用藕粉,令飞天猪为他重塑的样子。
一块...镜中的样子...有些奇异。
头发...是淡紫色。
眉毛十分的英气。
眼睛也是淡紫色,却有非常浅淡的一层冰蓝覆盖。
鼻梁与父王略有差别。
直直的鼻梁。
在对应下眼睑的位置,有非常轻微的一个转折。
不像父王,转折更深邃。
侧脸却很像父王一样,都很寡。
下巴略尖。
嘴唇周围极为轻微的有着一点点青色。
父王也是这样。
听蓝毅提起过,只要他不在,父王的魂就跟被收走了似的。胡子拉碴的,瞧着还真的就是个几千岁的老人家。
但一旦他在,父王从来都很在意形象,绝对不会让他看到这种胡子拉碴的样子。
这样,他们亲亲的话,就会扎到他。
这镜像...莫非就是按照正常出生年岁——一千多岁的他?
最后一处...发色未变,还是淡紫色。
但这样的淡紫色却稍稍深了些。
淡紫色的眼睛,那冰蓝色更浓重了一些。
大概是灵珠的力量被彻底吸收了的缘故。
其余的,与第三处没有什么不同。
唯有不同的,只是没了唇边的青色。
太上老君捏了捏他的肩——告诉师兄,你是谁?
他捏去水镜,看向太上老君——师兄,那就是我应该有的样子吗?
太上老君笑道——你在拿回龙珠之后,就没观察过你的面容变化吗?就没有留意到,若你当真区区不到一百岁,就会有你纯血龙族的沉水龙涎香吗?
他愣了一愣——沉水龙涎香一事,我确实知道。但...大概这张脸是我的心魔。
太上老君揉揉他的肩——你都把因果归还了,那么你现在就是纯粹的敖丙了。你也看到了。你现在这样,只是更加年轻的你而已。以后,就别再想这些事情了。一切都过去了。若是你自己还一直都在纠结这个事情,那让敖光如何自处?他是你的父王。他认你,哪怕你是一块龙鳞,他也认。他若不认,那你就算还是曾经的没有丢失龙珠的龙蛋,又如何?莫要再去折磨自己了。
他想了想,也的确是太上老君说的那样。
他到底是谁,一直以来,不都是父王怎么认为,结论就是什么吗?
他这般...是在自己折磨自己啊~
敖丙的目光移向行宫。
心间起起伏伏,仿佛没有定数。
缓步走进行宫。
太安静了。
实在是太安静了。
静得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过往的一幕幕,也像是在这行宫里鲜活起来一样。
他们来看行宫...
他面对自己的内心...
他们在行宫分道扬镳...
他们在行宫结婚,重修旧好...
他们在行宫过结婚纪念日...
一时间,敖丙的心酸酸涨涨的。
像是那刚刚采摘下的海葡萄,正放在水晶盒子里,用水晶杵给使劲捶烂,迸溅出又酸又涩的海葡萄汁来。
与此同时,也蔓延出青草味甚重的气味来。
甚至这气味还很冲鼻。
然而,就是这样,大概应该算一无是处臭不可闻的海葡萄汁,却会在糖的催化下,棕色琉璃罐子的密封下,岁月的流逝下,幻化美妙的果酒与果醋。
酸,未必是坏。
来到楼上。
敖丙撑栏而望。
果然,连同他们行宫之前的这个河,都已经感受到了冬的召唤,流淌得懒洋洋的。
冬天...
蛇都冬眠了。
白鸟也飞往三叔的南海过冬。
说起来,那顿特别的饭,他始终没有在摩昂那里吃上。
摩昂也说,东海的海贝就是比西海的要鲜甜些。
这么些年来,兜兜转转的,他们好像还没有机会真正坐下来,当兄弟。
既然回来了,也和父王结婚了,一切都安定下来了,他也是时候该跟哥哥见见面了。
只是...
他的嫂嫂...
父王的母亲...
他的母亲...
这是灵珠的善良在作祟吗?
可灵珠是杀器。
哪里来的善良?
还是他本身的善良?
但...通过可推算出的那些因果,他知道,父王并不是很传统意义的那种好人。
相反,父王看上去,更像个反派。
行事的手段。
做事的章法。
当断必断。
当做必做。
当杀必杀。
从太上老君那里,他知道,父王做一个王,那是当之无愧。
他也通过所经历的种种,思索父王的选择,对族人究竟有着什么意义,试图去窥看父王到底是什么样。
这些年来,跟着父王一起上朝,也了解到许多。
他...
极其轻微地体会到——情绪淡漠,冷静坚定。
虽然父王在上朝的时候,脉跳从来没有稳定过,但那不是真相。
父王呆在御书房的时候,才更像是在上朝。
处理每一份折子,脉跳呼吸都很平稳,仿佛在那里静坐修炼。
情绪更是没有任何波动。
仿佛一个偃甲。
拿起折子——打开——浏览——朱批——合上折子——放下。
一份折子,就这样走完了在御书房的旅程。
但折子上所记载的任何事,都丝毫影响不到父王。
或许,还是像慕离殇说的那样,在这么一场相爱之中,他们一直都是不对等的。
父王或许在不知何时起,就已经混淆了父亲和爱人这样两个角色。
在这两个角色中不断地无缝切换。
直接导致,给他的爱,仿佛翻了倍。
实际上...
敖丙微微低下头,眼睫颤了两颤。
岸上和深海,当然是两个不同的地方。
岸上气温变化比之深海要大得多。
深海的温度几乎保持在一个恒定的状态。
之所以夏日会觉得凉快,冬日会觉得温和,都是同岸上相比的。
海底的一年四季,用来区分的,不是温度变化,而是海底亮起来的时间长短。
以此来计量。
但也采用了自神农流传下来的二十四节气计数。
两相结合,有了属于海底的农事轮转。
其实,也没站多久,敖丙的指节便已经泛起了青紫。
敖丙反应过来,想要挪动一下的时候,浑身都僵了。
这才立冬没多久。
原本并不会这样。
大概是他心头有些哀戚,那与他彻底融为一体的灵珠,便在自主地吸摄寒气,构造‘天地同悲’吧。
以前过来,总有父王陪着。
父王的手,胸膛,怀抱,永远都是暖和的。
现在...
敖丙抿了抿唇,尽量活动一下身体,缓解不适。
来到屋子里,取了冬日用的地毯,和矮几,还有茶具。
就在露台将地毯一展。
搭好矮几。
放好茶具。
盘坐下来。
打算好好烹制一壶‘晴空万里’。
他发觉,这茶不仅仅能够让心情变好,味道也很好。
他的许多朋友,也喜欢喝这个。
只是,在市面上流通的,确实与宫里的差别不小。
父王一直都不言语关于茶道一事。
但他在回来,增加了去‘四叶仓’的频率之后,渐渐发现,父王其实很懂茶道。
每一种茶叶来到父王的手里,都仿佛被驯服的野马。
十分乖顺。
总能绽放最美的姿态。
释放醉人的香气。
颜色艳丽的茶汤。
入口美妙的滋味。
这茶,他见摩昂泡过,见茶艺师泡过,但却没见父王泡过。
大概是这茶,不符合父王的口味吧~
其实...摩昂也不喜欢这样甜味的茶。
只是因为香腺坏了,才不得不常备这种茶,用以调节。
这件事...
也不知道,经过这些年的调养,摩昂哥好些了没。
思索间,‘晴空万里’已经在茶盏中绽放。
敖丙拿过茶杯,凑近鼻下,轻轻嗅嗅。
好像...他还有点泡茶的天赋。
模仿着摩昂和茶艺师的做法来做,好像还差不多诶~
嘬上一嘬。
嗯?
竟然...这茶会有这么甜?!
敖丙有点不敢相信。
毕竟,这茶,他喝过很多次。
从来没有哪一次,有他现在泡的这么甜。
都几近于糖水的味道了。
瞅瞅茶壶里的水。
很正常啊~
再瞅瞅杯中的茶汤,跟他以前喝的一样啊~
茶叶的量,他也没多加啊~
难道...这次他是拿到了老茶?
听说,老茶就是比新茶的味道要浓。
敖丙的不敢相信已然散去。
更多的,是现在对茶汤的满意。
茶杯温温热热的。
这个时节,正适合被捧在手心里。
敖丙的眉心,因为‘晴空万里’渐渐舒展开来。
半杯饮罢,只觉心中仿佛被勾起了一种渴望。
口中也好像煞是期待下一口茶汤。
不知不觉间,敖丙带来的三包茶,都已经被喝。
但敖丙却浑然不觉有什么问题。
只是低声的,嘟嘟囔囔的抱怨,茶叶拿少了。
这个时候的敖丙,很像是喝酒喝大发了。
但又跟喝酒喝大发了不同。
喝酒喝大发了,是头脑昏重。
这个时候的敖丙,那脑子里仿佛是装了八核引擎,转得飞快。
甚至于,相当接近八个玄都**师的跳跃式思维。
思路能够从A点直接蹦到Z点去。
中间的B点到Y点,直接省略不计。
浑身上下都好像漂浮在云端。
软乎乎的。
真舒服。
飘飘欲仙。
腾云驾雾。
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仿佛龙生里没有哪一刻,有现在这么开心。
眼睛中都跃动着喜悦。
敖丙只觉得现在的他,身子很轻。
仿佛一根轻盈的羽毛。
要乘风而起。
飘向那世人向往的蓬莱仙岛。
敖丙按住矮几,飘飘悠悠地站起来。
晃晃悠悠地走上几步。
一身的白衣,衣袂翻飞。
像是一只跌落浊世的精灵。
又像是一只没有跟脚的阿飘。
只会飞啊飞啊~
不知道,要飞到哪儿去。
***
自敖丙离开后,敖光沉默良久。
心头的微痛和涩然,酝酿成了一抹苦酒。
啃噬着敖光那颗冰做的心。
***
殷丽与礼部尚书以及大祭司略加交谈之后,发觉此番要送去西海的贺礼,问题还不小。
暂别两人之后,去了趟水晶宫。
寻了蓝毅,问过数言。
又回到御书房。
刚一进门,就见到敖光已经把送来的请安折子都放到了已阅的那方去。
这些请安折子在送到敖光这里来之前,她已经看过。
还用专门的请安折速写册摘录了重点。
谨防敖光要么是要陪敖丙,没时间,要么是看决算预算审计册,没耐心。
竟然...
所以...两人是为了摩昂娶妻生子一事,又发生分歧了?
只是...这样一件事,或许还真的只能交给时间了。
毕竟...敖丙的年岁实在是太小了。
身体上,再怎么看上去像个青年。
但心智上,要说有多成熟,倒是不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