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御前问罪

顾长陵从东侧门出殿时,天色已微微发亮。

宫城上空压着沉云,昨夜的大雪停了,屋檐却还挂着未融的冰棱。风从长廊卷过,带起一阵比雪夜更冷的寒意。

东侧回廊下,已经有禁军候在那里。

见他出来,立刻抱拳:“顾将军,陛下已吩咐,今晨不用再赴金殿听宣。请将军先回府歇息。”

顾长陵“嗯”了一声。

他走下台阶,步子极稳,目光平静,仿佛只是一场寻常的殿中召见。

行至回廊尽头,他忽然停了一瞬。

远处金銮殿的方向,钟声缓缓敲起,回荡在清冷晨光里。

昨夜的灯火、喘息、低语,被藏在那一声声庄严钟声之后,仿佛被深埋在雪下。

他垂下眼,抬手,重新系紧了甲带。

——殿内,你是朕的人。

——殿外,你是朕的臣。

“顾将军?” 随行亲兵低声唤他。

顾长陵回过神,收起所有神思,只留一张冷峻而克制的脸:“回府。”

“是!”

……

同一时间,金銮殿内。百官列班,文武对立。

武元姝端坐御座,目光自群臣之上缓缓掠过。

礼部尚书刚起身出班:“启奏陛下,昨日本朝所提郎选一事——”

“驳回。”武元姝不等他说完。

礼部尚书一惊:“陛下?!”

“合折朕已阅。”她语调平稳,“朕意已决,不必再提。”

百官面面相觑。左相拱手出班,沉声道:“陛下,臣等绝非为己私。今朝虽安,然边境未靖,诸部未服。若陛下有失,皇嗣未立,恐生乱象——”

“左相。” 武元姝唤住他。

那双眼在殿中灯火下冷得如霜:“朕若真死在战场,你们口中的‘皇嗣’,能镇得住乱象?”

左相一窒。

“朕再说一遍。” 她食指轻点龙案上的奏折:“皇嗣之事,由朕自决。朝臣,毋庸置喙。”

她说到“毋庸置喙”四字时,声音并不重,却像一记冷雷,打得满殿寂然。

没有人再敢开口。只是人群中,有几双目光悄然对视。有怨,有惧,有测算。

“若再有合折上奏郎选一事。”武元姝慢慢收手,“朕必有责罚。”

“……臣等遵旨。”百官齐应。

退朝之后,殿外的风更冷了。群臣散去,走在最前方的左相缓缓合起手中空折,眸色沉沉。

身侧的兵部侍郎低声道:

“陛下性情如此坚决,郎选之事,恐一时难以再提。”

“难提,不代表无人再议。”左相淡淡道。

“只是……”兵部侍郎犹豫片刻,终究压低声音:“眼下朝中传言——陛下对顾将军,颇为……倚重。”

“倚重?”左相冷笑一声,“潼川一役,若换作旁人,陛下还能倚重谁?”

兵部侍郎忙道:“臣不是此意。只是……”

他压低声线:“昨夜宫城中有内侍悄言——陛下夜里宣顾将军入殿。”

左相的脚步一顿。风声呼啸着从两人之间掠过。

“宫中流言,”他眯起眼睛,“从来不会凭空而起。”

兵部侍郎道:“若此事为真……郎选之事被拒,也就不难理解了。”

左相沉默片刻,忽然冷冷一笑:“陛下若真为一武将拒天下郎君——”

“那便不只是‘儿女私情’,而是社稷大事了。”

兵部侍郎心中一凛:“左相的意思是——”

“朝局久安,未必是好事。”左相把袖一拂,“有时,需要一点风浪。”

他抬眼,看向远处巍然的宫墙与重重殿顶:“大周的江山,不该只握在一双十九岁的手里。”

……

雪后第三日。顾府。

顾长陵刚从校场练枪回来,甲衣未解,一身汗意混着寒气,他却像没感觉似的,只抬手将长枪往架上一立。

“将军!” 亲兵急匆匆进来,抱拳道:“外头有御史台的人在门外候旨,说是奉命宣您入宫问话。”

顾长陵眉峰一蹙:“御史台?”

“说是……查潼川军需折子上,有人弹劾‘镇北军潼川行营擅改军粮调拨’,请将军入宫对质。”

顾长陵眼底略略一沉。潼川军需调拨,是他亲自下令。敌军围城,粮道被断,他擅改几路军饷、抽调边仓,是军法不容——可若不如此,潼川早已破城。

“弹劾本将的,是谁?”他淡声问。

亲兵犹豫了一下:“……是御史中丞宋彦之。”

顾长陵眸色一冷。

宋彦之——左相门生。

顾长陵抬手,重新系紧甲带:“备马。”

“将军,您不先换身衣裳?”亲兵急道,“御史台的人在门外等着——”

“不必。” 顾长陵提起长枪,声音沉稳而冷:“既然要问潼川之事——本将,就穿这一身去。”

那是潼川城头上,他身披的盔甲。裂痕尚在,血锈未尽。

风一吹,甲鳞轻轻相碰,发出极轻的金铁声。

像是在提醒所有人——

有什么东西,被刻在这一身甲上,再也磨不掉了。

御史台言官请对之日,天色阴沉得像压了一块铅。午门钟鼓一响,顾长陵便随传召入宫。

他一身潼川旧甲,裂痕清晰,血锈未净。入殿时,文臣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神色各异。

御史中丞宋彦之出班,朝上一拜:“启奏陛下,潼川一役虽告捷,然战后查军需簿册,发现镇北军潼川行营于被围之日,有擅改军粮流向、挪用边仓之疑。御史台职在肃纪,不敢不奏。”

武元姝端坐御座,手指轻扣龙案,目光平静。

“顾长陵。” 她开口叫人。

顾长陵出列,盔甲在殿中灯影下反着冷光:“臣在。”

“你擅改军需调拨,可有此事?”她声音极平淡,听不出喜怒。

顾长陵垂眸:“有。”

殿中瞬间一静。

宋彦之捧折上前一步,声音带了几分斥责的冷意:“顾将军可知,军需调拨,需三部六印,岂容一人擅改?若人人效仿,军纪何存?大周诸军岂不散如沙?”

顾长陵抬眼,看向武元姝,并没有去看御史。

“臣知军法。” 他沉声道:“但潼川被围,粮道断绝。若按旧例等三部批印,粮草抵达潼川城下之日,便是守军尽绝之时。臣权衡之下,擅调边仓三路军需,愿以一身军法为偿。”

宋彦之冷笑:“顾将军好一句‘以一身军法为偿’!潼川固然重要,大周边关诸军亦为重地。你一纸调拨,就不怕其他边军粮尽?你这是救一城,还是毁一线?”

顾长陵微微收紧指节:“臣调拨之前,已遣斥候探明三路边军之实况,并非任意为之。且调拨不过三成军粮,断不至于——”

“口说无凭。”宋彦之一拱手,“臣等查军需账目,只见擅改,并不见所谓‘斥候折子’。”

武元姝静静听着,面上没有任何表态。

她终于开口,“你所言斥候回报,可有文书?”

顾长陵沉默了一瞬,垂眼道:“回陛下,那三封军报,当时在潼川城头,敌军夜攻,军报被血水浸湿,臣未及封档,毁于战火。”

宋彦之立刻扣住这一点:“也就是说,顾将军所言,皆‘无凭可查’?”

顾长陵抬眼,直视武元姝,声音低而稳:“臣所做之事,皆可由潼川一战后存粮、伤亡与军功为证。若陛下要一个凭证,臣这条命便是。”

殿中气压瞬间更低了。

有年轻御史忍不住冷声道:“顾将军这是……在以‘战功’,压军纪?”

“住口。”左相出声,斥退那年轻御史,又转向武元姝,慢慢叩首,“陛下,臣等绝非要割将军之功,只是军法如山。今日为潼川开例,日后若又有谁以‘大局为重’为由,自作主张,擅改军令——这天下,还要不要律法?”

这话说得漂亮,殿中不少人暗暗点头。

顾长陵沉声道:“若有人畏罪擅改,臣第一个杀他。”

“顾将军。”宋彦之反问,“那若今日陛下以军功为由,从轻发落,你可愿认此后所有擅改军令之人,都可以你为例?”

顾长陵微一凝。

他忽然意识到——

这根本不是单纯的“查账簿”。

而是拿他这个“将功折罪”的例子,去试探皇帝,是不是会为了他破军法。

殿上的武元姝,当然也看得清清楚楚。

她指尖在龙案上停住,看着案上的奏折,语气冷静,缓缓开口:“潼川一役,若无你擅改军需,城何以不破?”

顾长陵顿了顿:“潼川能守,系陛下御驾亲征。臣不过尽本分。”

她抬眼,眸色平静而深:“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纸调拨,按律可斩?”

顾长陵一拜到底:“臣知道。”

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顷刻,武元姝轻轻吐出一口气:“宋中丞。”

“臣在。”宋彦之上前一步。

“朕问你——” 她平静道,“按大周军律,遇围城断粮,若主帅权宜调拨,战后当如何处置?”

宋彦之略一迟疑,还是低声道:“若擅改调拨而城破,将帅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那若城不破?”武元姝问。

他沉默几息。

“依旧当斩。”宋彦之咬牙,“否则军纪不立。”

武元姝微微一笑:“也就是说,在你看来,无论潼川一役结果如何,顾长陵都该一死。”

宋彦之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却仍拱手:“军法冷酷,然必不可废。”

她“嗯”了一声,并未立刻反驳。

那一刻,顾长陵忽然明白了——

她不会在此时,当众护他。

他缓缓叩首:“臣所为,皆出本心。若陛下要斩,臣绝无怨言。”

武元姝侧眸看了他一眼,那一瞬的目光太深,看不清任何情绪。

“斩你。” 她淡淡道,“是要朕向谁交代?”

殿中一惊。

宋彦之忙道:“臣、臣不敢此意!只是律法——”

“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武元姝声音仍很平,“潼川三十六日,你们翻军需折子的时候,可有人站在城头,被箭雨压得抬不起头?”

百官噤声。

她又道:“宋中丞,你说‘军纪不可破’——朕问你,若当日顾长陵不擅调军粮,潼川破城,敌军长驱直下,你又拿什么来立军纪?”

宋彦之额上冷汗如雨,却再说不出“依律当斩”四字。

“此案,”武元姝收回目光,敛袖道,“不能靠你们嘴上几句话来定。”

她抬眼看向殿侧值守的内侍:“传旨,命吏部、兵部、御史台三方,共查潼川军需账目,调边关三路军粮存档,三日之内,将查明之结果,送至朕案前。”

“……是!”

宋彦之心下一沉。

三日?

三日内,能查出什么来?

但这是君命,他不敢多言,只能叩首称“遵旨”。

武元姝说完,才看向顾长陵:“在结果查明之前——”

顾长陵心口一紧,却仍伏地。

“你,先回府休沐。”

她顿了顿,“不得入宫,不得过问军务。”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刻微妙起来。

既不是当场赦免,也不是立刻罢黜下狱。

“休沐不得入宫”,在许多人耳中,已是“暂夺兵权、外放冷待”的信号。

宋彦之眼底掠过一丝隐秘的暗喜:

——陛下终究,还是不惜为他破格。

顾长陵却只是重重一磕头:“臣遵旨。”

他起身退回班列,目光不曾再抬。

武元姝收回视线,指尖轻叩龙案:“退朝。”

钟声响起,百官退散。

顾长陵走在武将班末,盔甲在长廊间与旗影相互映照。许多视线在他背后悄悄交错——或幸灾乐祸,或惋惜,或观望。

他却仿佛全然不见,只在走到殿阶尽头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高高的殿门已合上,金龙盘踞的门钉在日光下反着冷光,如同一道不能接近的天堑。

——在那扇门后,她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顾长陵不知道。

他只知道——

刚才那一刻,她没有为他开口辩一句。

也正因此,他在殿中反而更挺直了背——

她不偏不倚,他便更不能落人话柄。

否则,别人只会说——

“顾长陵,仗着陛下偏爱,违了军纪还讨价还价。”

他咬紧后槽牙,缓缓收回目光,转身下殿。

“回府休沐。”他在心里低声重复她的旨意,胸口压得生疼,又隐约带着无法言说的酸涩。

殿外,他是臣。那她刚才,是当他是臣,还是……当他是“她的人”?

顾长陵不敢细想。

风从午门穿过,把这一点点不合时宜的念头都吹散在冰冷天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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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为何先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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