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前考察第三日,是王国基金会议的正式会议。
基金会议的议程实际相当简约。
预备会议通过了会议评分裁判的流程、细则、等级与正式会议的议程等文件;正式会议的开幕式缩减到半个小时,末尾留一个小时评审及公布结果,其余都交给各与会代表分组发言及答辩。
各代表自然是正装出席,会议厅里一片乌泱泱的黑白灰西装。许明时身为会议所在校代表,座位稍靠前,在第五排中间。
等开幕式奏乐一响,审议长及评审委员会成员从幕厅后走出。
场内顿时哗然,第一反应是惊呼,反应过后变为压抑的尖叫。
礼服主调玫红偏深与白,刺绣坠玫瑰金。宽檐帽边翘起的弧度收束于金属白羽帽饰,刚过腰身便敛于身后的半肩披风繁复地绣着凤鸟纹,与山川纹的下摆轻碰。
许明时不自觉被吸引了目光,他坐直了。
牧云客胸前玫瑰金的压襟随着步伐轻晃。修身窄袖白手套,别礼剑在腰间,像盛装的骑士。
是军装礼服吗?牧云客带着些尖锐的攻击性,被台上白炽灯一照,晃得许明时恍惚一瞬。
不知是不是许明时的错觉,牧云客的目光似乎在某个瞬间落在他身上。
“我宣誓——”
牧云客将手放在桌上的《王国公民权利法》上,领誓。评审委员会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同宣誓。
全体与会代表起立,同声轻念。
“我宣誓:我将为王国公民权利奋斗到底。
我将保护王国公民的生命财产权利不受侵犯;
捍卫王国公民的信仰选择权与政治选举权不被剥夺;
保证其永远拥有追求更美好生活的权利。
我志愿随时接受王国公民的监督;
祝福王国公民永远不被束缚,享有无边自由。”
据说远古的王国本土是奴隶社会,是廷馥那位开国皇帝一举推翻。这是廷馥开国皇帝的即位誓词,沿用至今。
许明时看了一眼坐在第二排的苗文雪,对方并没有回头。
哦,她甚至在看手里的文件。
评审委员会的礼服与审议长不同,一水儿的深蓝嵌白。
开幕式后,是分组陈述与答辩。
许明时和苗文雪是下午第二组。苗文雪早不在座位上,许明时便也往外走。学权部长团在忙提案的事,他们小孩都交给校学生会其他五个部门,负责会议各处后勤事项。几人没日没夜地忙了这么些天,也没人去看看小孩。
会议全面禁止录音录像,电子产品一律寄存在专门的储物柜。许明时心里坠坠的,多的是没着落的事情,越想越心烦,索性没去拿手机。
他得先和苗文雪再对一遍稿和词——虽然他们已经排练过无数次了。
但他没找到苗文雪。许明时整整逛了三圈,终于放弃了。
会议厅门外是大学生活动中心的门堂,已经设了不限量供应的中西式各类茶歇。下午场的代表们大多约了去景廷各处走走逛逛,上午场的端几盘茶歇,在答辩室门口一边焦虑转圈一边说好吃。
许明时凑过去看了看茶歇。顺着人群走了一圈,拿了个新鲜出炉的葡挞吃。
审议厅设有会议室与休息室,在会议厅后场,与委员会休息室相邻。会议厅里只零星坐着几个代表,许明时穿过阶梯座位,转进会议厅后场,敲响审议厅的门。
牧云客已经卸了披风礼帽,开门便看见许明时带着得体的微笑站在门口。
“审议长,您找我?”
他脸上笑意更浓,眼睛闪烁着莫名的波澜。
“许部长,”牧云客看着他,“你的伤好了?”
许明时脸上浮现出适时的疑惑:“什么伤?审议长怕是记错了,我没有受伤。”
牧云客笑了一声,侧步让身。
“那就是我记错了。”
门在许明时身后关上,牧云客回身坐在沙发上,示意许明时随意坐。
“许部长昨夜没睡好?”牧云客注意到许明时眼下一点青黑,目光流转到对方的左臂。
“在准备今日的答辩,熬了会夜。”许明时神色自若。
“哦,是吗?”牧云客眼里浮着些许飘渺的质疑。
“昨夜我10个部下莫名死于非命,看来是很难抓到凶手了。”
牧云客仔细地盯着许明时。对方面色遗憾,甚至还流露出些许担忧,笑意盈盈:
“是不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这么危险,审议长也要多小心。”
“还得仰仗许部长。”
牧云客这样接,许明时一时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试探。
“或许景廷有许部长在,我的安全更能得到保障。”
许明时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话语中暗含的锋芒,笑得如此真心实意:
“当然。有我在,必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
然而,牧云客这次没有再接他的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许明时。
许明时下意识回避他的眼神。不过一秒,他就重新抬眸,对上了牧云客深紫色的眼睛。
十年来,许明时无数次望着它。像近夜的天空、无穷的宇宙,里面闪烁着许多许明时碰不到的星星。
近乎完美的瞳色,几乎将许明时完全吞噬。
牧云客这双眼看过很多人。但只是蜻蜓点水般的扫过,装不下任何昙花一现的“闲杂人等”。很多人期待着牧云客记住自己,有些则希望混个眼熟。
对于二等公民而言,类似于“俯视”的“正视”是一种恩赐。
许明时不知道自己想从牧云客眼中得到什么。或许,许明时最想看清自己。
从你眼中看到的景色,与我所见会有什么不同?
良久,牧云客才开口。
“许部长,我就不绕圈子了。”
许明时有些意外,他扬起一个标准化的笑。牧云客并不回应他,开门见山:
“我知道U盘在你那里。”
牧云客衣服上的织锦暗绣如浮光跃金,在室内灯下流淌。
许明时并无太大波动,垂眸扯了下左臂的袖子,未置一词。
他昨夜将尸体丢回牧云客住宅前的时候,就想过了——他和牧云客总会再有一次剑拔弩张的对峙。
牧云客的眼神如平原静水,缓缓微波:“这样耗着对双方都没有好处——许部长,有没有兴趣跟我合作?”
许明时却笑了,坐直了些,似是饶有兴趣地问对方:
“审议长,那晚是你先开的枪,昨晚的人也是你派来杀我的。你应该知道,你杀不了我——也暂时不能杀我吧?”
“我既然敢独自来找你,就说明没什么可被你抓住的把柄。要合作,审议长能给我开什么条件?”
许明时是猜的,但**不离十。如果牧云客的最终目的是拿到U盘,他杀了许明时也没用。
“许部长想要什么?”
牧云客气定神闲,指尖在扶手上轻点。
“我知道,你和你的伙伴——是‘草木’吧?”
许明时手几不可察地碾了下衣角,十分淡定:
“看来审议长已经查过了。但——是不是没有查到结果?”
没有贵族会把家里的草木放养在外,私逃形同背叛。一旦被发现,家族都会不遗余力将其杀灭。他们现在能如此太平地呆在学校,只能说明——牧云客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牧云客并不恼,加码:
“我可以保证,无论以后谁家来找你麻烦,你都只会是自由的。”
“审议长,我本来就是自由的。”
“你们?”
“是的,我们。”
许明时坦然地看向对方,无论牧云客是否惊诧于二等公民居然说自己有人身自由。
牧云客盯了许明时几秒,才缓缓开口:
“但是我可以保证你们是安全、且自由的。”
许明时面无表情地认真思考数秒,只问他:“无论哪家?”
“只要你不是皇室内卫。”
许明时笑了一声,起身告别:“我再考虑吧。”
“任何条件,随时有效,想到了就来找我。”牧云客坐着没动,半撑着头抬眼看他。
许明时的目光落在牧云客左手腕的缠绕着的银链上。
似乎是项链,很细的一条,绕了几圈搭在手腕上。此时顺着主人的动作垂下来些,像是宠物银蛇。
“饰品不错。”许明时说。
“许部长,”牧云客也笑,指了指对方袖口露出的半指染血纱布,“注意身体啊。”
许明时不动声色地讲左手背到身后,将袖子扯得更低:
“谢谢审议长关心。”他的笑容无懈可击,“审议长的手下,也要招更得力的才行。”
他刚打开门,就看见江浩南就行色匆匆地从后面飞奔过来。
江浩南不用参加会议,只穿着最简单的T恤长裤,满头大汗,脸色铁青。会议无关人员不得进入会场,连郑佳期都进不来。
江浩南是挂了实践工作部一兄弟的工作牌进来的。看他的样子,许明时知道,肯定是千方百计打电话发语音都没动静,这才火急火燎地跑过来。
那么,是找到了吗?
许明时已经顺手把门带上了,审议厅内没什么动静。江浩南跑到他跟前,看了一眼紧闭的审议厅大门。许明时拉他:“别在这说。”
然而,江浩南却一秒也等不了似的:“找到了。”
许明时看他脸色不对,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江浩南却只掏出手机,翻出刚拍的图片。
大片的血迹铺在背光的山坡上,几乎看不出秋草的灰白。最活泼的生灵已经了无声息,有的挂在枯枝樱花树上、有的吊在外置水管上,像迎风的旗。
哪怕是许明时,大脑也空白了几秒。以至于他没反应过来——审议厅的门开了。
牧云客开门便看见许明时愣在门口。顺着目光,他也看见了手机上的照片。恰好的,他也认识。
许明时抬头看见牧云客,迅速把手机熄屏塞回江浩南怀里。不知是不是许明时的错觉,牧云客皱起眉,嘴唇紧紧抿着。
“全部?”牧云客问。
许明时依然看着牧云客,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却犹豫着没有开口。
江浩南先说:“是……”
“还没有找到。”许明时说,“只找到了一只,其他还不知道在哪。”
“谁干的?”牧云客看向许明时,平静得似乎没有任何感情。
“还没查到,在调监控。”江浩南也说。
牧云客只一点头,看了两人一眼,示意如果没事,他就要回去了。
许明时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眼睁睁看着审议厅的大门在自己眼前关上。
江浩南拍了拍许明时的肩。他还要去处理后续事宜,后山那副样子绝不能扩散到学生中间。李东月和莫青屿一直在后山帮忙,保卫处这会应该也到了,得有人去多看着。苗文雪和许明时走不开,筹办方总得有一两个人能跟两位少爷说上话,他们得在会场待命。
“先别跟小孩说。”走出大学生活动中心大门,许明时说。
景廷大学近山靠水,小动物格外多。草丛里有刺猬野兔,路上常见野猫。总在学校里乱跑,一到秋天就生一窝,隐蔽处都是饿死病死的尸体,看着怪可怜的。在无数次投诉过后,学权在后山找了个被遗弃的集装箱,搭建起临时猫窝。打疫苗、上编号、喂猫粮;小孩正式成为进学权后,每日喂猫任务都是他们轮流去。
许明时忽然沉默。微凉的秋风居然残忍地将回忆带给他,捎走面上最后一丝热意。
去年秋天,有投诉说一只大猫——一只大玳瑁,要生孩子了。学权一群人,深山野岭、深更半夜的,连出去的车都找不到,一群人窝在这里在这给猫接生。
三只小猫。许明时也不知道猫妈怎么分配的毛色,一只异瞳纯白,一只是小玳瑁,还有一只小奶牛。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品种(也不像是一个爹),几人在寒风瑟瑟中争论其父是什么品种,热火朝天。
小猫长开以后,倒是能看出来都是长毛猫。几人都觉得小汤圆最好看,许明时却比较爱那只小奶牛。小奶牛面相极其端正,耳朵尖尖上有两簇细毛。温顺内敛,比起它姐姐调皮捣蛋日日上树滚落叶一身泥,小奶牛更喜欢绕在人周围跳一跳够逗猫棒。
可惜再也不能了。
许明时的面色在转身一瞬沉下来。
综合办公室的李芊婉宁恰好打电话来。她不敢去找牧云客问行程安排,硬推了许明时去。
“审议长怎么说?他去听哪场答辩?”
许明时面无表情地简单回:“他哪场都不听。不用准备他的东西。”
李芊婉宁一噎,显然没有信许明时的鬼话。
许明时也不在意,他挂了电话往外走,直接去四楼学权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