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悬赏

穿着加油站制服的中年女人往一旁停着车的方向张望了几次,有人正站在那儿,挨着正在加油的越野车,带着一顶鸭舌帽,个子很高,头发长长的在肩膀上耷着,束起的姿态有些不上心,碎发被风吹着贴在脸颊上。穿着黑色的背带裙,背影看起来苗条,等转过身才看见她隆起的肚子。是个准妈妈啊,她喃喃自言自语了一句。

夏天的太阳照得门前的马路闪闪发亮,燥热的空气干得发闷,中年女人停下手里的事儿扯着领口散了散身上的汗气,大口大口呼吸。忙到一半又忍不住去看站在车旁边的人,她这回看清楚了长相——相貌十分引人注目,侧面辉映着盛夏时金色的日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美得有些不真实。

“往这边来一些吧,现在正晒着呢?”她还是走了过去,越近越能看清对方真实的痕迹,散乱的长发,因为天气炎热和暴晒而微微发红的脸颊,鼻尖上冒出的汗珠。开口时对方惊了一跳的反应也像个活生生的人。

“啊,是,谢谢您。”五条律子回过神,动作含蓄地转身,对着热心走过来的中年女人点点头,随后顺着对方来的方向走过去几步,刚刚好藏进屋檐的阴影里。身上的热意没有减缓多少,她还是一副站不住的样子,眼睛一直盯着被炙烤得黝黑发亮的马路,看着有些迫不及待。

“几个月了?”中年女人眯着眼睛打量她,随后笑眯眯地攀谈。

她眨了两下眼睛,像是想起来什么,动作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凸起来的肚子上,僵硬地,轻微地摸了两下,手掌心里那种半硬不软的触感摸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四……五个月左右。”

语气有些不太自然,她在心里又念了一次禅院甚尔甚尔给她编的故事。车子开准备出奈良时碰上了临检,目前暂时不清楚对方到底是正常检查还是破天荒和咒术师群体合作筛查,他很有先见之明的拿出了□□伪装,两个人,还有一个不存在的小孩很轻松地混了过去。于是现在她是神前太太,正带着还未出生的孩子和丈夫回到奈良的老家探亲。

下意识调整语气和神态,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真的期待这个‘孩子’的出生,“再有几个月就能够见面了。”她不擅长撒谎,但又得益于郁郁寡欢的情态,谎言的不安使她看起来只是个在孕期情绪化,思虑过重的年轻妈妈。

“真好啊,即将迎来一个可爱的孩子,你和先生一定很期待吧?”中年女人感慨完,回过头去看正在柜台前缴费的禅院甚尔,他个子很高,肩背宽厚,结实的身材撑满了门框。

律子抬起手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水,面带欣喜说:“嗯,我们都很期待。”她说完又有些茫然,因为根本不知道一个女人在怀孕时会期待什么。即使她有过几年的婚姻,说起来,她之所以会从禅院太太变成“神前太太”,也是因为孩子。她这些年和丈夫尝试过很多次,但始终没能怀孕,禅院家族却又极其看重女人子宫里诞生的生命,于是自私寡情又贪婪成性的丈夫将她卖给别人,想方设法地要她的肚子鼓起来,像其他女人一样,臃肿地托起禅院这个姓氏的“血缘”和“传承”。

禅院家的女人没有说过她们期待孩子的降生,她们几乎什么都不说,习惯了闭上嘴。从怀孕到生育的时间并不短,她和她们待在一起时总觉得那个孩子并不属于她们的身体,她们只是费劲的将肚子腾空,给一个陌生的生命留一个暂住的空间,时间到了,就会咕噜一声,自己跑出来。拥有新生命是快乐的吗?她小时候问过自己的妈妈,弟弟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当时笑着和她说是快乐的,但眼睛在哭。她也问过禅院家的女人,她们用一种困惑的表情看着她,说,现在高兴还太早了呢,要是没什么出息的话,那可就糟了。

她下意识偏过头看了一眼来时从山间蜿蜒而下的路,阳光从油亮浓绿的杉树叶隙中透射下来,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有风过去,蓬而旺盛的林叶晃动着像一阵轻柔的绿色云雾,山路笼罩在这样明亮而柔和的光晕中,来时那条路的曲折,现在已经看不清,只剩下了模模糊糊一个渺小的点。就像她心里那些疑虑担忧的影子。

律子从未如此清楚地看见自己对过去的恐惧,她的目光每天都会落在身边禅院家其他的女人身上,她们很安静,目光疲惫,有种听天由命的麻木,双腿紧紧地裹在和服里迈着细碎的步伐,两只手总贴着腿,走路时习惯低着头。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她几乎要和她们一样,除了肚子,好像变成了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她偶尔会盯着自己平坦的肚子发呆,看呼吸时的一起一落,想如果这里膨胀起来,看起来会有多恐怖。她害怕自己会这么一点点消失,不是被什么人或着什么强大的力量所瓦解,而是时间,明明只是睡着了再睁开眼睛,自我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坍塌。

幸好,幸好——她摸着不存在的孩子,喃喃自语。

“在聊什么?”禅院甚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身后,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吓了她一跳。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硬是从她和中年女人之间挤了进去,隔开了她们。

她暗自松了口气,只是说:“没什么。”

中年女人离开后,二人往停在一边的车走过去。禅院甚尔回头看了一眼加油站零星的两个人影消失在店门口,这才开口,“熟悉得怎么样,神前太太。”

律子仰起脸,“说不出口,这太奇怪了,见到人,我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有很多可以说啊,像是结婚的时候什么心情,想要男生女生,小孩子该叫什么名字,稍微有点想象力,”他看起来倒是蛮高兴的,不知道是因为单纯喜欢骗人还是因为别的。他替她打开车门,等她坐进副驾驶座位,把手臂搭在车门上,望着她,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肚子上,那是个假肚子,她坐下去的时候没有注意,隆起来的“肚子”随着坐姿歪到了一边,于是顺手给她扶正。什么都是假的,假的根本经不起考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他还是说,“你可以说你想要个女孩,像你的话应该会挺可爱的。”

她歪着脑袋,好奇地问他,“所以你平时会想这些事吗?”

他面色一僵,像是哽了一下,才说:“这种事情要想的吗?”

“要啊,否则被人怀疑怎么办?”她认真地点头。

“没人会怀疑这种事情。”说完他扭头将车门带上。

律子不怎么放心,她的视线跟着他一路走到驾驶座,“如果下次你说起全家都死了的时候还是笑出声,迟早会有人怀疑的。”

他耸了耸肩膀,一脸无所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想到都会笑出声。”

禅院甚尔在禅院家的地位不是什么新鲜事,他是个没有咒力的“废物”,冠以禅院的姓氏只不过是出于他们的“宽容大度”。缺少能力的孩子在这个家庭中不被抱以期待,也不值得高兴,明码标价的爱和尊重只属于有价值的人。她丈夫禅院甚一是他的亲哥哥,但从未正面认可过他们之间的兄弟关系。血缘孤立在能力之外,互相看着对方的目光也充斥着非人的冷漠。

她望着他,目光久久地留在他嘴角那道从人中一侧竖切下来的疤痕上,想起禅院甚一以前抱怨,说弟弟一无是处,但是命硬,就算是诅咒也杀不死他,只给他破相,在脸上留一道丑陋的疤。提起这件事时没有流露过畏惧,后怕,他提起自己的亲弟弟并非提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好像,禅院甚尔应该死去才是合理的,在那个家里,这样的话,这样的行为,总是给她一种人非人,物非物,常理颠倒,荒唐透顶的感觉。

“你讨厌他们。”这是自然。

“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你也在禅院家呆过,应该很清楚。”

律子当然清楚,明明是亲人,但存在不死不休的仇恨,“我知道,可是你好像……不讨厌我?明明……”她也算是被他讨厌的禅院家的一部分。

禅院甚尔瞥了她一眼,笑出声,“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因为你跟我哥哥上床吗?”

“你为什么会把这件事说得这么奇怪,”她骤然涨红了脸,气鼓鼓地转过脸,“不要总是把这种话挂在嘴上,下流。”

他乐不可支,笑得很大声,被她锤了一记。抓着方向盘的手臂跟着她的动作歪了一下,车在车道上跟着小幅度的偏移。就在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时,听见轻微地,啵地一声,像是橡胶塞被气体冲了出来那样的声响。车子的挡风玻璃左下角出现了一个细小的洞,裂缝眨眼间如同蛛网一般四散开。

意外突发,车猛地歪到一侧,差点撞上近山一侧的树,虽然极快回正,律子还是紧张地坐直了身体,忙去看禅院甚尔。只见他左手臂内侧划开了一道极细的殷红的线,几乎从手掌根一路牵到了小臂关节,不过眨眼的功夫,那儿就开了一道深而可怖的裂口,皮肉随之翻卷出来,鲜血如注。

“你受伤了!”

他阴沉了脸,丝毫不在乎自己的伤口,眼睛死死盯着前路,脚下加重了力踩下油门,只听轰地一声炸响,车子身后炸开的一片灰雾被远远甩开,带出一道轻飘飘的灰色尾巴。

“有熟人来了。”他这么说,车子往深山开,眼睛不断从后视镜里看着远去的杉树林,没有人影,也没有任何活动的痕迹,甚至鸟雀也随之销声匿迹,山林寂静如死地。律子跟着他往后看去,看不见他说的任何熟人。

车子往深处开了大概十几分钟,他忽然停了下来,停在满是落叶枯枝的林间,车后只有两道极浅的车轮压出的痕迹,路只是隐隐约约的一道。

“下车。”他言简意赅。

律子不明所以,但信任他,小心翼翼地从副驾驶座位离开。刚落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蹿了过来,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推上了驾驶座,指着车内的陈设,语速飞快地说,“这是前进,这是后退,这里是刹车和油门,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开,害怕就慢点,一直开到尽头会看见路牌,往市中心去,包里有现金和一把适合你用的短刀,带好背包,找个地方等我。”

信息一时过多,她懵然地坐在那儿呆住,声音发抖,“我没开过车,我不会。”

“你必须会,他们是冲我来的,你一旦开出去,这件事就和你没关系。”

她忽然回过神,死死抓住他的衣服,“那你呢?我走了你会怎样?”

“我不重要。”

“胡说八道!”她突然扬高了声音,疾言厉色,“告诉我,我走了,你要怎么找我,我们要怎么联系,你就不怕我把车和钱都带走了,什么也不留给你?”她语速变得极快,连着心跳也跳得飞快,恐惧笼罩在她的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你别骗我……我不走……”

“听着,听我说,”他喝止了她的声音,伸手用力地捧着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等她呼吸慢下来,他目光沉重地望着她焦急不已的脸,才开口说,“我会找到你,你别想甩掉我,走到哪儿我都能找到你,这你不需要操心。给自己找个地方呆着,等我,一天后如果我没来,你就继续往东京去,包里有地图和指南,还有一个联系方式,到东京之后再打电话,明白吗?”

“甚尔,”她的肩膀猛地颤动,面上满是疑虑和不安,“别骗我。”

他笑着说:“我骗人是为了钱,你又没钱。”

她依旧抓着他的手,紧紧地压着他掌心,“你不要死。”

“好。”他凑近吻了她颤抖的嘴唇,没什么温度,牙齿碰到了她的牙齿,滋味异常复杂。随后依依不舍地分开,“该走了,大小姐。”他从后座取下一个黑色的手提包,又重复了一次如何开车,关上车门,看着她生疏地发动汽车。

她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带着车子慢吞吞地离开了山林。

车声远去的瞬间,禅院甚尔脸色一变,从包中取出惯用的咒具,往相反的方向掠去。刀刃半空中刺穿了一个男人的身影,腰间挂着的链条状咒具同时被甩了出去,从右前方的林间甩出了另一个人影。风声窸窣而过,眼前一片深浅浓淡不一的绿色,他余光瞥见了第三人,斜刺过去。

三人,他砸穿一个人的脑袋时,从他们嘴里挖了出来消息,他们人手一份挂着他人头的悬赏。

他问他们,是谁要他的命。

奄奄一息的男人笑着说,“当然不是要你的命,是她。”

他脸色瞬间黑了下去。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咒回乙女)爱人
连载中Erytho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