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着雨,六月的天气总是时雨时晴,不讲道理。俞晓暘让方绪把时光妈妈一起接来吃饭,两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方绪还买了两块新棋盘,在饭桌上送给俞亮和时光。
“谢谢绪哥。”
“谢谢师兄。”
棋盘上分别刻着“Akira”和“Hikaru”,俞亮把两块棋盘放好,方绪又给俞晓暘送上一幅书画,
“老师,这幅《围棋报捷图》,我专门找大家绘制,题字‘棋高一着’,怎么样?”
俞亮笑着看方绪献宝似地递上画作,时光也跟着探头看了一眼,穿越前方绪也喜欢到处找大家画画题字送给俞晓暘,他老师也一贯喜欢,每次都是笑呵呵的,把家里挂得到处都是,没想到这次俞晓暘沉声问:
“我‘棋高一着’,那你呢?你最近的棋如何?”
方绪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俞晓暘叹了口气,在这么多人面前不好发作,只说:
“你多用些心思在围棋上,平时多提点提点两个孩子,那样我也就放心了。”
方绪刚从酒局上下来,喝了两口酒,本以为要挨顿骂,没想到今天老师轻轻放过了他,他心中庆幸,急着转移话题,嘴比脑子快地开口:
“对、对,你们俩赶紧去报名定段赛,别搞那些有的没的。”
话音刚落,饭桌上的气氛忽然凝固,方绪还在笑呵呵的,俞亮扶额,时光叹气,俞晓暘脸色沉了下来,对对面三人说:
“你们三个,跟我进来。”
俞亮和时光不约而同地看向醉醺醺的方绪,时光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咬牙切齿道:
“绪哥!”
方绪生无可恋地闭上眼睛。
书房里还有熏香残留的气息,客厅外明娴招待宋护士和秦美吃饭,三位女□□流着平日的生活,时不时有一些笑声传进书房,方绪唯唯诺诺地站在墙边,俞晓暘坐在主位上缓缓开口:
“时光,我先说一句生日快乐。”
时光尴尬地说:“谢谢俞老师。”
俞晓暘接着说:“你不是我的学生,但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一直很有主见,不需要长辈多操心,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但前途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我的话你多少听一点,自己要有分寸。”
“我心里有数,俞老师。”
这感觉有点奇怪,按理来讲时光的真实年纪还要年长眼前的俞晓暘几年,所以每次俞晓暘语重心长地教导他时,他都有点不自在,但来自长辈的引导都让他感到温暖,所以每次都仔细听着。
褚嬴也说过要帮他把关立业的大事,结果就是让他签两千五一个月的合同。思及此处,时光微微一笑。
俞晓暘毕竟不是时光名正言顺的师父,稍微提点两句之后,他又问:
“你师父最近怎么样?”
时光有些意外俞晓暘的问题,“他挺好的。”
“好,你出去吧。”
时光出门后,俞晓暘的目光落在俞亮身上,沉声问:
“你不解释一下?”
雨声“哗啦啦”地打在墙壁上,回荡在书房内,听着应该快停雨了,待会可以去骑自行车。俞亮抿了抿唇,平静地说:
“没什么好解释的,爸,我只是想弄明白时光的想法。”
俞晓暘严肃地问:“什么想法?”
客厅传来时光耍宝的声音,把女士们哄得开心,俞亮在心里斟酌词句,他说:“在时光眼里,围棋和朋友一样重要,我不明白,因为我好像很难和别人交朋友,我的世界里只有围棋,我想看看为什么他的世界和我不一样。”
俞晓暘厉声道:“荒唐!”
俞亮激动地解释:“爸,在时光的事情上我不会让步的,他是我一直追逐的人,我只是想看看,所谓朋友,真的会和围棋一样重要吗?”
方绪上手捂住俞亮的嘴巴,汗流浃背地打圆场:
“老师,小亮还年轻,做事没有轻重,这次都是我让他们胡来了,我以后一定会看着他们俩的,哎呀,小祖宗别说了。”
他连拖带拽地把俞亮拉出去,无奈地说:“你啊你,别惹老师生气了。”
俞亮扒拉方绪的手,喘了几口气,不在意地说:“没事,师兄,连累你和我一起挨骂了,不过这次爸爸没有阻止我,你别管了。”
方绪无奈说:“我是你师兄,我不管你谁管你。”
雨声清脆,他靠在阳台的围栏上,怅然道:“老师让你盯着时光,你倒好,跟他混一块去了。”
俞亮严肃地纠正:“是我要跟着他的。”
方绪摆手,“行行行,唉,从小到大,你在老师的身边时间不多,平时总是听话又省心,多少有点亏欠你。”
“师兄,你言重了。”
方绪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温和地说:“师兄理解你,真的,好好跟时光下一局,定段赛回来,为你庆功。”
雨余淡月朦胧①,夜风惊动蝉鸣与鸟叫,时光吃饱喝足,准备回家,俞亮趁机问他:
“我想去夜骑,你要不要一起?顺路送你回家。”
时光摇着扇子揶揄:“我以为你会想和我下棋多一点。”
俞亮说:“又不急在这一时,你去不去?”
租自行车的摊位还没打烊,自行车只剩下三座的,时光有点纠结,俞亮却松了口气。
“就要这个吧。”
方圆市的街道很长,偶尔可以看见零星的摊贩,远处的霓虹灯雾蒙蒙的,树叶遮住天空看不到星星,叶尖的水滴断断续续落在地上,房屋破败,空气闷热,蝉鸣很吵。
“出发咯!”
他们两个人努力蹬着踏板,穿过商业街,穿过旧城区,时光单手抱着俞亮的腰,举着扇子叽叽喳喳地说话,他一会说想吃西瓜,一会又要停下来买绿豆冰沙,褚嬴坐在时光身后搂着两个少年,透明的袖子头发随风扬起,他大声喊:
【这是我最开心的生日,想和小光小亮永远在一起!】
苍凉的晚风吹起湿热地蒸气,哆嗦的枯草与瓦砾被水洼掩埋,喧闹的街道充斥着年轻的声音,有人妇女闲谈,有小孩嬉笑,但俞亮的耳边只有时光的声音,
“俞亮!”
“嗯?”
时光喂给俞亮一块西瓜,咬着吸管含糊说:“骑快点!”
“那你也使点劲。”
他们骑了一路,溅了一地水花,俞亮把时光送到家时,他一手捧着半边西瓜,一手拿着零食袋子,时光和褚嬴看起来都意犹未尽。
“俞亮。”
“嗯?”
他拉住俞亮的手,正色道:“谢谢你陪我过生日。”
褚嬴弯腰,可爱一笑,【也谢谢你陪我过生日。】
俞亮笑着目送时光进了家门,他笑起来很甜很温柔,眼睛会眯成两个月牙,只是不常笑,他瞥过目光,看见褚嬴对眼前灯火的眷恋,电视机在重播《仙剑奇侠传》大结局,宋女士在催促时光洗澡,褚嬴上前一步,似乎想进去看看。宋女士抬眸看见俞亮,操心道:
“小亮你也早点回家吧,太晚回家不安全。”
“好。”他轻声呼唤褚嬴,
“走吧。”
他摸着夜色骑车去公园找跷跷板,褚嬴看起来心情很好,一路上都在念念叨叨地逗乐解闷。公园里还有几个老人小孩,俞亮排了一会才占到一个跷跷板,小女孩过来问:
“大哥哥,我能和你一起坐吗?”
俞亮严肃地回答:“抱歉,不行。”
身边传来几道目光,他巍然不动,一个人独占了一个跷跷板,然后一个人起起落落,看着褚嬴张开手开心地在跷跷板晃动,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其实明天也可以的。】
俞亮用力压下跷跷板,不以为意地说:“我都答应你了,生日愿望就得当天实现。”
【小亮似乎没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和小光完全不一样呢。】
“别拿我和他相提并论,在乎别人的前提是先周全自己,我周全不了所有人。”
【那过几天的围棋联赛,马上就要和小光下棋了,这局棋你等了六年,紧张吗?】
俞亮勾唇,“更多是兴奋。”
褚嬴开心地在空中晃荡,眉飞色舞地说:【小亮,小光一定能看到你的进步的。】
方圆市的夜晚醉人,俞亮抬头望向月下孤魂,自从遇见了这两个人,从此他的夜晚不再只有拼图和围棋。
好像,又能理解时光了。
回到家后,俞亮看见俞晓暘独自坐在客厅,灯光昏暗,空气寂静,手边只有一本棋谱,一块棋盘,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在外面随便逛逛。”
俞亮以为父亲还要劝他,结果俞晓暘递过一本棋谱,
“这是时光最近比赛的棋谱,虽然对手质量不高,有几局也挺有参考价值的,里面还有我和他下过的棋谱,虽然大多是指导棋和复盘,你也可以看看。”
“什么?”俞亮接过棋谱,俞晓暘接着说:
“他下棋比较擅长草灰蛇线埋伏陷阱,确实是很厉害的鬼手,看完你记得拿给时光。俞亮,你既然要和他下,那就尽全力去做,我相信你可以。”
他拍了拍俞亮的肩膀,再嘱咐几句又回自己的房间,俞亮翻开俞晓暘给他的棋谱,每一页棋局都潦草写着批注,墨迹还是新写的。
围棋联赛的赛程很紧张,没过两场便是实验中学对战十三中,时间定在下午。俞亮来找时光时对方正在座位上看着棋子发呆,他上前拍了拍时光,
“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
时光抬头,“是吗?”
谷雨和吴迪在不远处复盘,上一场他们赢得很险,谷雨指着一步棋和吴迪有一搭没一搭的争执,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江雪明在旁边摇头晃脑听得艰难,谷雨还会抽空和她讲解。
比赛还没开始,时光捻着棋子玩,他眼睛很大很圆,眼神平静又温柔,下棋时眼神尤其明亮,俞亮最喜欢望着他的眼睛,仿佛只要这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便什么困难都能克服了。
可正因如此,俞亮也总能看到时光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眼神,他半知半解,只觉得内心跟着刺痛。
“我会全力以赴打败你。”
时光说:“自从你回国,我们还没下过一局棋。”
俞亮挑唇,“那你一定要好好看看,我这六年的进步。”
“好。”
他们坐在一处聊天,说起昨天方绪送的棋盘,俞亮忽然问:“你为什么下棋?”
时光直视他的眼睛,坦然回答:“因为我的老师褚嬴。”
“褚嬴?”
时光认真地说:“嗯,他带我走进围棋的道路,他对我来说如父如兄,亦师亦友,是我最尊敬、最重要的人。”
俞亮又问:“你说过好几次,那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时光目光里露出怀念的神色,“认真、纯粹,品行高洁,有时候有点小脾气,是值得尊敬的棋士。”
褚嬴悄悄出来了,他站在俞亮身边,静静地望着两个少年,
“也是他教会我,热爱的东西就要拼尽一切去做,不要留有任何遗憾。”
一旁的吴迪插嘴进来,对俞亮说:“时光每次和我们说起他的老师,都很骄傲的,虽然我们都没见过褚嬴老师。”
他向所有人郑重地、坦坦荡荡地、承认了他的老师是褚嬴,一位认真、纯粹、品行高洁、值得尊敬的棋士,是带领时光走向围棋道路的老师,是他最重要的人。
那边裁判已经催促选手入场,时光伸了个懒腰,笑着说:
“来,下棋吧。”
他拿出棋子猜先,双方起身致礼,俞亮执黑,时光执白,俞亮坐下时,心中泛起久违的紧张,褚嬴说:
【小亮,小光下棋多有鬼手,你要仔细观察,注意他设下的陷阱。】
“好。”
他伸手摸向棋篓时,不小心打翻了棋子,棋盘上洒了一桌黑子,俞亮看起来有些慌,他站起身,时光帮他一粒粒收起来,
“别紧张,平常心就好。”
“好。”
开局双方各自占领角地,黑棋小飞守角,白棋直接拆边,至此双方在布局阶段展开拉扯。黑棋布局注重棋形优美,地势兼顾,继承了他父亲俞晓暘的棋风,白棋频繁侵入黑棋的空地,扰乱俞亮的部署,时光的棋灵动好斗,经常做一些看似俗手,实则暗藏玄机的路数,防不胜防。时光笑道:
“下这么快?”
俞亮回答:“这局棋,我想了很多次了。”
“是吗?”时光放下一颗白子,俞亮瞳孔微动,这颗子和之前俞亮设想的布局不一样,是时光故意为之的陷阱,还是混淆视听的乱棋?
俞亮谨慎思考,回想起昨晚和褚嬴研究时光的棋谱,时光的棋路算得长远,好乱斗,所以必须要看得比他更远,才有一线生机。
又是一手古怪的棋,白棋的几手进攻有点破坏掉俞亮的棋形,他额角沁出冷汗,开始举棋不定。
不对、下哪里都不对!哪一步都有可能被时光围剿堵死,褚嬴在一旁宽慰:
【小亮,冷静,我们再认真观察一下。】
不行...不行....时光的棋就像暗中观察的蛇,不知下一秒会在哪里出招,让俞亮觉得棋盘上草木皆兵,心中升起一股不知名的恐惧,他努力维持着棋形,先巩固自身已有的地盘,再寻找机会进攻。
【像小光这样的棋手,可不会把主动权让给你啊。】
“果然....”中盘阶段厮杀过程中,时光布局阶段看似散漫的棋子接连堵住俞亮的退路,几乎是追着黑子穷追猛打,俞亮对拼劣势,收官还未下完便投子认输。
这就是天才的棋,好像一条黑暗中的毒蛇,又像杀伐果决的剑,绞杀得人喘不过气,时光语气轻松地说:
“承让了,下得挺好,我很开心。”
他堂堂一个九段,要是被现在的俞亮打败了他可真要无地自容了,但即使如此,俞亮棋中表现的锐气让时光感觉到久违的兴奋。
【没事,我们气势也是打出来了,只是对杀技巧上还是有点稚嫩,棋形容易被打散。】
俞亮摇摇头,他感觉得到,这并非是时光的全部实力,时光指着棋盘一步棋问:
“我这一步,‘小蜘蛛作茧自缚’怎么样?”
俞亮皱眉道:“怎么取这么个名字?”
“有个坏蛋帮我取的呗,我觉着....还行!”
看着俞亮年轻的容貌,时光心里总是欢喜的,连带着苍老的心愈加活泛起来。
只是没有褚嬴在身边,时光总觉得身体里少了一部分,无法填补的空缺。时光伸手揉开俞亮的眉心,笑眯眯地说:
“说了多少次了,别跟老头学皱眉。”
俞亮抓住他作乱的手,时光坐在椅子上,等着俞亮把他拉起来,看着时光笑意盈盈的眼睛,俞亮心中更升起斗志:
“时光,我很快就会追上你的,哪怕我现在可能还无法下赢你,但总有一天我能做到。”
“好。”
褚嬴弯腰打量着棋盘上的棋子,时光的下法激进潇洒,这一盘棋他下得漂亮,活像剑客灵动洒脱的剑法,但同时每一步棋都暗藏玄机,如果是自己和他下.....
如果是自己和他下,真想和现在的时光分个胜负啊。
“我输了。”
旁边的谷雨投子认输,吴迪还在苦苦挣扎,但形势不妙,时光有些紧张地搓手,俞亮宽慰道:
“没事,你的朋友虽然棋形不好看,但并非完全没有活路。”
他还是这么在意棋形,时光在心里偷笑,实验中学学生的目光投到他们身上,赵青阴阳怪气地说:
“我说俞亮,你费尽心思抢主将的位置不会就是为了输给他吧?你不是世界冠军的儿子吗?这么快就认输了。”
褚嬴闻言立刻起身,激动地挥舞着扇子:【你们不许这样说小亮!】
时光目光没从吴迪的棋盘上移开,他淡淡地说:“你和我下一盘,不就知道了?”
赵青翻了个白眼,“切,还不是要输。”
俞亮说:“未必。”
吴迪一直处于下风,但对手因为前面一次长考,时间剩得不多,如果吴迪能顶住压力,可以后期通过时间倒逼对方出现漏洞,显然实验中学的选手也发现了这一点,一直步步紧逼吴迪认输。
实在不行的话,再等一年吗.....时光皱眉,可是这样的话吴迪就不能亲手捧杯了,只要现在把实验中学这支劲旅打败,后面的对手都不是问题。
眼看吴迪陷入绝境,白棋准备把黑棋的大龙吞吃入腹,吴迪喘了几口气,以为山穷水尽之时,对方时间不足,竟然下出一个恶手!
时光和吴迪同时眼前一亮,对方面色惨白,吴迪好几手反打回去,局面一时倒转,直到黑棋吃掉白棋一大块地盘,实验中学的二台投子认输。
“吴迪,你太棒了。”
时光激动地拥抱住吴迪和谷雨,江雪明也跑过来和他们一起庆祝,站在台上共同捧杯,俞亮站在不远处,略带笑意地看着庆祝的四人,欢呼声中褚嬴站在俞亮身边鼓励道:
【小亮,你也很棒。】
“嗯。”
谷雨在大声招呼着何嘉嘉一起上台领奖合影,在他们挤在一块合影时时光退开一边,留出了一个身位的位置,然后笑着看向空无一人的身旁。
俞亮回家之后就办了休学,专心准备定段赛,时光带领十三中围棋社拿下高中围棋联赛冠军之后,也休学在家休息,偶尔来黑白问道棋馆陪俞亮打谱。
【这两天天气闷闷的,不知道小光的身体好点没有。】
——
①卧听疏雨梧桐,雨余淡月朦胧。
——晏几道《清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