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更怯么？原来如此。
直到刚刚唐璇开玩笑般问他，是不是因为近乡情更怯才赶路如此之慢时，悟空才弄明白自己莫名的情绪是什么。
他无比期待着回到花果山，却又害怕回去。五百年不见，花果山会变成什么样？还是那片无忧无虑的乐土吗？
他既恐惧、又愧疚，愧对当年那些被他抛下的猴崽子们。如果五百年前，他没有做那件错事......
悟空闭上眼，握紧金箍棒。等到重新睁开时，他的眼神已看不出半点的脆弱，仿佛依然是五百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美猴王。
不管情况如何，他都会去面对，而非逃避。
唐璇和流沙跟在他身后。自从走进这座巍峨大山起，或者说从镜城出发时，唐璇便已经预料到了这里的残败。
她虽然不知道花果山是什么地方，但从悟空的神情也能看出，花果山恐怕就是他的故土。悟空妖力如此高强，在被压入五行阵前，他所统领的地方岂能不繁盛？可是五百年过去，物是妖非，一切都不一样了。
唐璇也曾一手建立起镜城。将心比心，如果是唐璇自己出了什么意外，以至于五十年没有回镜城，难以想象镜城会变成什么样。她在镜城花费的心血会付诸东流，而她必然也会被巨大的愧疚和恐惧压倒，以至于在回归故土时惴惴不安。
唐璇想通了之后，曾开玩笑般对悟空说出“近乡情更怯”几个字。看他瞬间如遭重锤般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从此不再计较悟空拖延行程之事。
没想到悟空在这之后，反而主动将赶路速度加快，不再有半点拖泥带水。
因为知晓了自己的恐惧，所以反而去面对吗。唐璇想。
这倒让她对悟空有几分敬佩。明知自己恐惧还决意去做，这样的勇气并非人人都有。
其实，即便唐璇没这么敏锐，进花果山之后也能一眼看出这里的凄惨。
大树被砍断烧焦，枯枝上既没一朵鲜花、也无一个野果；树下荒草丛生，显然已经很久无人打理；空地上虽有宴饮的遗迹，隐隐能看见过去的热闹，却也只是落满尘土的遗迹而已，看来早已多年未曾使用。
流沙垂下眸子，手上泛起点点浅蓝色妖光。片刻后，他对唐璇道：“这里的瀑布涧溪，俱已干涸了。”
花果山，已经从猴妖的乐园，变成了枯井般了无生机的存在。
唐璇无言。她看向前方手持如意金箍棒、背脊依然挺直的大圣。他一向孤傲的身影竟也透出几分落寞。
三人走了良久，终于遇到一伙脏兮兮的猴妖，见了悟空先是不可置信，接着便涕泪交加地迎上来。
悟空勉强露出笑意，听猴妖们说这些年的种种。
唐璇和流沙虽然没有凑太近，却也能把这些猴妖的话听个囫囵。总之，悟空不在的这五百年间，这些猴妖的生活用一个字形容就是“惨”。
原来居住的水帘洞被其他妖怪强占去，猴妖们无家可归，只能在山上东躲西藏。本来还可以靠吃野果、喝泉水度日，奈何当年悟空被抓走后，花果山被不知名的妖怪一把火烧了七七八八，所以连流浪山野的日子都实现得很艰难。
后来，花果山好不容易渐渐恢复生机，终于勉强能长出些野果。谁知山上又来了猎人，用强弓劲弩并各式陷阱逮了许多猴崽子去，或是烹肉吃，或者绑上铁链到集市上卖艺。猴妖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妖口也渐渐凋零。原来花果山有上万的猴子，如今不过几百只。
悟空听完之后，转过身。
他握着金箍棒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那双如树叶般细长上挑的黑色眼睛中，泛起一种让人看起来就觉得惨烈的红色。他眼中的情绪比唐璇之前见过的任何一瞬都要浓烈，泛着滔天的恨意，像是一团恨不得立刻燃烧殆尽的烈火。
悟空早已忘了唐璇和流沙的存在。他径自跃上树梢，几个攀跃就不见了踪影，想必是找那些欺负猴妖的人和妖报仇去了。
哭哭啼啼的猴妖们又没了头领，一时群妖无首，惶然地四处张望。
他们此时才发现唐璇和流沙二人。打头的猴妖走过来，在唐璇周围嗅嗅，疑惑道：“大圣身上有你的味道。你是谁？”
我是和你家大圣结下血契的人，唐璇暗自想。
她笑道：“我是你家大圣的好友。他必定是去为你们报仇了，不如让我来帮你们整理下这里，如何？”
种田游戏嘛，她前世最喜欢玩了。
唐璇过分坦然又自信的神情，再加上大圣身上有她的气味，让猴妖们最终信服了她。
她准备带着猴妖们先回水帘洞：“你家大圣动作快，等我们赶到时，他必然已经打完了。”等到他们踏入水帘洞，果然不见那些鸠占鹊巢的妖怪们的踪迹，只余下满地的残骸。显然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估计大圣在这里清完场子，又火速出山去找其他人算账了。
在唐璇看来，人和妖虽然形态不同，但本质上是一样的。既然如此，想必统治镜城和整顿花果山并无不同。
她先找了几个辈分高的猴妖清点山中妖口，安排众猴妖登名造册。接着将猴妖分为数小队，每队各自指派任务。
她指挥着猴妖们先去清理碎石枯枝，将被打破的器皿等杂物也都丢掉。接着将还能找到的吃食、可用的器具堆到一起，砍柴烧火，好歹做些吃食给大家供顿饱饭。
唐璇一边指挥，自己也没闲着。她自幼学武，力气非常人所能及，此时便帮忙搬运柴火。
她正抱起一捆木柴往架灶的地方走，便见流沙回来道：“我已引了他处的一条活溪流来，虽然水流不十分旺，省着些也够用了。”
唐璇眼睛一亮道：“你好厉害！”
她抱着柴火同流沙一起走回水帘洞。只见洞口空地上的灶已经架起来了。她把有了活水这个好消息告诉猴妖们，猴妖们无不欢腾雀跃。
水是万物之源，有了水便不愁了！他们烧起柴火，取了新鲜的溪水来，把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野果和兽肉分别放进两个大锅中，煮了一锅果汤、一锅肉汤。
那大锅也是刚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好在数年前花果山昌盛，用的锅质量也是极好的，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没损坏，只是陈旧了许多。猴妖们用溪水将锅里里外外擦了一遍，那锅便又铮亮起来。
众猴妖又找了些能用的石碗出来，同样用溪水洗干净，各自分了一碗汤喝。唐璇和流沙都盛了果汤。对于唐璇来说，这汤味道虽然酸涩，却也别有一番野趣。
而对于众猴妖来说，这便是数百年来，他们难得吃上的一顿正经、干净的餐食。虽然简陋，心中却满是欢喜。
吃过这顿饭后，众猴妖对唐璇都多了许多尊重。原先有那不信服唐璇的，如今也都乖乖听唐璇差遣。
吃饱喝足，唐璇带着众猴妖接着干活。
水帘洞虽然久经糟践，好在里面的器具大部分都是石质的。即使五百年荒废，好多石床、石椅、石碗之类的东西，虽然积满灰尘，但也并没有完全损坏。
唐璇和猴妖们把水帘洞用清澈的溪水洒扫了一番，还能用的器具也都捡出来用水清洗干净。
几日后，悟空带着满身血污回到花果山。
虽然身体已经极度疲惫，妖力也已经消耗至极限，但在踏入花果山的那一刻，悟空还是立刻收起了满身疲惫，仿佛很轻松的模样。
花果山的猴妖们还指望着他。他不能倒下。
然而，花果山的情况却莫名其妙地比前几天好了很多。他远远便听见了猴崽子们的笑声，甚至还看见了烧火做饭的炊烟。
明明前几天还是一副残败的凄惨景象。短短几天，这里却好像开始恢复了生机。
悟空绷紧的神经已经思索不出答案，直到他看见忙碌着的唐璇。
他看着和猴崽子们一起在溪水里清洗野果的唐璇，迟疑地顿住脚步。最后还是唐璇和猴妖们先看到他。
猴崽子们看见悟空，欢呼着朝他扑过来，把他紧紧抱在中央。他挨个摸摸他们的头，笨拙地反馈着他们的欢迎。
闹了好久，唐璇走过来，把猴崽子们一个个劝走：“好了，先去做你们的事情吧，让你们大圣歇一会。”
唐璇看出悟空已经极度疲惫到难以思考，便也不急着跟他说话，只拉着他走进水帘洞。
走进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悟空发现，这里已经不是几日前他来斩妖时的残破与杂乱，反而光洁到闪闪发亮。石床、石椅、石碗、石杯等物整齐又妥帖地摆放在洞中各处，恍惚中竟让悟空以为回到了五百年前的花果山。
唐璇把他按在早已用溪水洗刷干净的石床上，笑道：“先睡一会罢，其余的事等你起来再说。”
木柴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布料沾满水擦拭石具的摩擦声，远处猴崽子们隐隐约约的欢笑声......
还有梳着高马尾、袖口挽到臂间的唐璇微笑看向他的眼神。
悟空感到了久违的安宁。
他闭上眼睛，很快沉沉睡去。
唐璇先登名造册、又把猴妖分作小队的做法，参考了《红楼梦》中“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做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