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上的空气经常是凝固的,混杂着劣质皮革、汗液,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隔夜方便面汤的酸馊气。
夏有如睁开眼,视野里是车窗外一片匀速倒退的模糊金黄——麦田,无边无际,在阴沉的天空下死气沉沉地铺展。
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单调重复,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某种沉滞的神经。
夏有如看着劣质的毛玻璃外金灿灿的一片,无意识按了按指节,没说话。
夏有如朝左边看了一眼,紧挨着自己的座位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他清晰的记得这个女孩在自己上车时还朝自己腼腆的笑过。
不过现在嘛……
夏有如瞟了一眼她的帆布背包。
她的帆布背包明显不对劲,暗红色的布料上,湿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开,面积越来越大,颜色也由深红转向一种令人不安的、粘稠的幽蓝。
一滴,又一滴,浓稠的蓝色液体终于不堪重负,从背包底部渗漏出来,缓慢地、无声地,砸在下方硬塑料包裹的金属座椅脚上,“啪嗒”。
那声音细微,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车厢里虚假的平静。液体没有流散,反而像有生命般在椅脚周围聚拢,微微鼓起一个半透明的、颤巍巍的凸面。
这好像不太科学呢。
夏有如盯着那个凸面静静的想着。
要不要提醒下那个女孩呢?
夏有如望着女孩恬静的侧脸,轻哼了一声,什么都没看到似的低头喝了口水。
关自己什么事呢?反正那女孩又还没死。
不过就算死了也跟自己没什么大的关系吧,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恰好坐在她旁边的倒霉乘客而已。
夏有如的视线挪开,向前排看去。
那个穿着皱巴巴西装、上车后一直对着手机唉声叹气的男人,此刻正低着头,肩膀在轻微地、规律地耸动。
起初夏有如以为他在哭,直到他那只放在扶手上的、苍白枯瘦的手动了起来。
他慢慢地、异常专注地,将左手食指塞进了嘴里,不是吮吸,是啃咬。
牙齿切入皮肉的声音,细微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咯吱…咯吱…殷红的血珠迅速从他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他同样皱巴巴的灰色西裤上,洇开一朵朵更深的暗色花朵。
他嚼得很用力,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在品尝某种无上的美味,间或发出一声满足的、低低的叹息。
夏有如挑了挑眉,觉得有些不太对。
自己只是在精神病院里待了几年而已,怎么一出来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
时代发展的这么快?
男人旁边靠窗坐着一个老太太,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色的花布包袱,布满皱纹的脸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浑浊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单调的麦田,对近在咫尺的恐怖进食毫无所觉。
或者说,视而不见。
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吗?
夏有如突然咳嗽了两声,喉咙里突如其来的异物感丝毫不减半分。
……是窒息感。
怎么回事?
这浑浊的空气,这凝固的景象,这无声蔓延的疯狂,像湿透的棉被一层层捂上来,几乎是沉重地压在了胸口。
夏有如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到了衣袋里几张叠得方正的废纸。
——是张揉皱的广告传单。
几乎是本能,夏有如的手指开始动作,指腹捻着纸的边缘,一点点撕开。
纸张纤维断裂时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嘶啦”声,像某种仪式性的低语,在这诡异的寂静里异常刺耳。
纸屑被捻得很细,很薄,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落在我的掌心。
这细微的破坏动作,指尖传来的清晰触感,像一根微弱的锚链,暂时钉住了我脚下这片摇晃的地板。
目光投向车厢尽头。
那里连接着另一节车厢的磨砂玻璃门上方,贴着一张巨大的告示。
纸张是崭新的,白得晃眼,上面印着几个粗大的、毫无美感的黑体方块字:
禁止下车。
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笔画粗犷得几乎要撕裂纸张本身。
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意味。
让人不适。
告示的正下方,站着一个穿着标准铁路深蓝色制服的乘务员。
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巴。
他站得笔直,如同焊死在那个位置。
只是,那制服……
夏有如眯了眯眼睛。
在车厢顶部惨白灯管的照射下,肩线、袖口、裤腿的边缘,布料在极其细微地、持续地蠕动着。
仿佛那层深蓝色的布料下,包裹的不是人体,而是无数细小的、不安分的活物在彼此拥挤、摩擦、试图钻出束缚。
夏有如甚至能想象出那布料下细微的、粘腻的窸窣声。
他的一只手垂在身侧,戴着白手套。
手套很新,但指尖的部位,却诡异地鼓胀起来,绷得紧紧的,似乎里面的东西随时要撑破那层薄薄的棉布。
“嘶啦——”
又一缕纸屑被夏有如捻下。
夏有如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了,这不是他之前待的那个世界。
甚至不能算是一个正常世界了。
指尖传来清晰的触感,让夏有如飘忽的思绪勉强有了一个着力点。
禁止下车?是因为外面……比里面更糟?还是因为这趟车本身,就是一个无法逃离的囚笼?
这念头像冰冷的蛇,沿着脊椎向上爬。
撕纸的动作快了些,细小的纸屑在掌心堆成一小撮。
指尖捻着纸屑,感受着那微妙的、带着些许摩擦的质感。
夏有如需要思考。需要计算。
需要在这片黏稠的、令人窒息的疯狂里,撕开一道缝隙。
突然,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车厢的死寂。
“吱嘎——!!”
尖锐得让人牙酸,仿佛整列火车的骨骼都在痛苦地呻吟。
紧接着,巨大的惯性猛地将所有人向前掼去。
夏有如的身体狠狠撞在前排椅背上,额头一阵钝痛。
车厢里瞬间炸开锅。
很神奇,这群明显不是人的东西竟然也会发出类似于惊恐的情绪。
“啊——!”
“怎么回事?!”
“撞车了吗?!”
尖叫声、咒骂声、身体撞击硬物的闷响混杂在一起。
那个啃食自己手指的男人被惯性抛离座位,额头磕在小桌板边缘,瞬间血流如注,他却像毫无痛觉,只是茫然地舔了舔流到嘴角的血。
背包渗蓝液的女孩则被甩到过道上,她的帆布背包翻滚着,更多的幽蓝粘液汩汩涌出,在地板蔓延开一小片诡异的蓝色水洼。
但众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或者说是冷漠忽视了这一点。
抱花布包袱的老太太终于不再看窗外,她死死抓着前面的椅背,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车厢顶部的灯光疯狂地闪烁起来,明灭不定,将一张张惊恐扭曲的脸切割成破碎的残片。
每一次灯光熄灭,都仿佛坠入短暂的、纯粹的黑暗深渊;每一次亮起,眼前就是一幅更加混乱、更加癫狂的地狱图景。
光影在飞掠,在跳跃,在那些流淌的蓝色粘液、飞溅的鲜血、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上疯狂地涂抹、叠加。
真是的,怎么会有一堆怪物比自己这个人类叫的还大声呢?
更何况,自己还没出声。
“哐当!哐当!”
车轮碾过铁轨的节奏猛地加快,又骤然变缓,车身剧烈地左右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窗外匀速流淌的麦田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的、急速拉近的灰暗色块。
这是给弄到哪了?
终于,伴随着一阵悠长、沉重、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汽笛声。
“呜——”
列车在剧烈的震颤中,彻底停了下来。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车厢。比之前运行时更加彻底,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所有的尖叫、碰撞、呜咽都消失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车窗之外的光线诡谲。
没有站台。没有指示牌。没有一丝人烟的气息。
只有城市。
一座庞大、扭曲、彻底倒悬的城市。
【叮咚,欢迎玩家正式进入副本《无尽轨途》】
【祝,游戏愉快】
这两句话突然出现在夏有如的脑子里,但也仅仅只有这两句话。
夏有如轻轻“啧”了一声。
真小气。
他的视线又随大众转向窗外。
摩天大楼的尖顶刺向……不,是深深扎入上方铅灰色的、污浊的云层里,像一根根巨大的、生锈的钢钉。
它们的根基
——那些本该深埋地底的部分
——却怪诞地、**地朝向地面,暴露在视野中。
扭曲交错的钢筋如同巨兽断裂的肋骨,混凝土结构碎裂剥落,露出内里黑黢黢的空洞。
无数窗户密密麻麻地倒挂着,像无数只失焦的、空洞的眼睛,漠然地俯视着下方这个小小的车站。
——如果这还能称之为车站的话。
一些窗户破碎了,黑洞洞的,如同被挖去的眼窝。
一些窗户后面,似乎有模糊的影子在晃动,看不清轮廓,只带来一种冰冷黏腻的注视感。